我继父来我家时,他还没结过婚,是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我妈比他大七岁,三十岁了。
我继父来我家时,他还没结过婚,是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我妈比他大七岁,三十岁了。
我是最大的才七岁,大弟弟五岁,小弟弟二十二个月。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着个帆布包,站在我家那三间土坯房门口,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我妈把我们三个往前推:“叫张叔。”我攥着大弟弟的手,往后缩,小弟弟吓得直哭,尿湿了我妈的裤腿。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三个苹果,红通通的,在那年月是稀罕物。“给孩子们吃。”他声音有点抖,苹果递过来时,我看见他手背上有块烫伤的疤,是在砖窑厂干活时被热水烫的。
村里人都说他傻:“一个没结过婚的小伙子,娶个带仨娃的寡妇,图啥?”他听见了,只是笑笑,扛起我家漏雨的屋顶上的茅草,一趟趟往房顶上运。
我妈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他每天天不亮就去砖窑厂上班,中午回来给我们做饭,晚上还要帮我们缝补衣服。我总看见他坐在煤油灯下,戴着我妈用硬纸板做的眼镜,一针一线地补我磨破的鞋底,针扎到手了,就往嘴里吮一下,接着缝。
大弟弟五岁那年得了脑膜炎,高烧不退。他背着弟弟往公社医院跑,三十里山路,跑了两个小时,鞋底都磨穿了。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孩子就没救了。他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回来时,眼睛熬得通红,却笑着说:“没事了,咱儿子没事了。”那是他第一次叫我们“儿子”。
我上小学时,总有人笑话我:“你爸是后爹,早晚不要你。”我回家哭着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他正在劈柴,斧头“哐当”掉在地上,蹲下来抱着我:“傻闺女,爸不走,爸要看着你考上大学,走出这山沟。”
他说到做到。我上初中要去镇上,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送我到十里外的车站,手里总提着个布包,里面是给我带的馒头和咸菜。有次下大雨,山路滑,他背着我走,脚下一滑,两人摔在泥里,他却把我护在怀里,自己胳膊擦出了血。
“爸,我不上学了,帮你干活。”我看着他胳膊上的伤疤,眼泪掉在泥里。
“胡说。”他给我擦了擦脸,“爸这辈子没文化,只能在砖窑厂卖力气,你得有出息,让你妈和弟弟们过上好日子。”
他在砖窑厂干了十年,落下了严重的肺病,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厉害。我考上高中那年,他把攒了半辈子的钱拿出来,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是全村第一辆女式自行车。“以后不用走路了,省点力气学习。”他笑着说,却咳得弯下了腰。
我上大学那年,他去送我,穿着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蓝中山装,是我妈连夜给他熨的。火车开动时,他跟着跑了几步,大声喊:“闺女,缺钱就说,爸给你寄!”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比我妈还多,心里像被啥东西扎了一下。
工作后,我想接他和我妈去城里,他不肯:“我在这山沟待惯了,砖窑厂虽然倒闭了,我还能种点地,给你弟弟们搭把手。”大弟弟开了家汽修店,小弟弟当了老师,都是他供出来的。
前年他病倒了,肺癌晚期。我们姐弟三个轮流照顾他,他却总说:“别耽误你们工作,我没事。”有天我给他擦身,看见他背上有块很大的疤,问他咋弄的。
“你忘啦?”他笑了,咳嗽得更厉害了,“你小时候掉进冰窟窿,我跳下去救你,被石头划破的。”
我这才想起,那年我七岁,在河边滑冰,掉进了冰窟窿,是他跳下去把我救上来,自己冻得大病一场,差点没挺过来。
他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大弟弟抱着他的遗像,哭得撕心裂肺:“爸,你还没坐过我修的车呢!”小弟弟给学生们上最后一课,讲的是“感恩”,讲着讲着就哭了。
我跪在他坟前,烧着他给我缝过的鞋垫,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爸,你说要看着我结婚生子,我做到了,我儿子都上小学了,他说要像外公一样,做个好人。”
风吹过坟头的青草,沙沙作响,像他当年给我讲故事时的声音。我知道,他没走,他在天上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姐弟三个把日子过成了他希望的样子——大弟弟的汽修店生意兴隆,小弟弟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老师,我在城里安了家,每年都带着孩子回来,给他和我妈上坟,告诉他们:“爸,妈,我们过得很好,你们放心吧。”
现在我儿子总问:“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外公是个普通人,却用一辈子做了件最不普通的事——他用爱把三个不是亲生的孩子,拉扯大,教他们做人,让他们知道,啥是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