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时，乡政府看门的是个残疾老人，参加过湘西会战打过日本人，后又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福州的战斗，多次立功。 他叫郝大树。星期天，我喜欢钻进他的小屋里，听他讲以前的故事。 郝大树原是国民党兵，16岁就参加了王耀武的部队，当兵几年，练成个兵油子了。 还没来得及整训，他们被安排去运粮草弹药，接着11月份就参加了淮海战役。 虽然参加了解放军，郝大树依然没改变兵油子的本性，打仗惜命，打枪不露头，冲锋落最后，战场上喜欢搜S人口袋，搜到贵重物品据为己有。 他们那批俘虏兵，不光他一个这样，大都这样。 他们的这些行为，被连队指导员注意到了。 改变这些俘虏兵，解放军有个绝招，叫诉苦大会。就是让这些俘虏兵把自己以前受到的苦难说出来，吐苦水刨苦根，从灵魂上转变他们。 利用战斗的间隙，连队组织开展了诉苦大会。 诉苦大会上，俘虏兵们一个个上台诉苦，有的说家里的田地被财主霸占，姐姐被抢走，爹被打成残废；有的说在国军里因为一件小事，被长官扒光衣裳绑在外面冻半夜，差点冻死；有的…… 台上的边诉边哭，勾起其他人的伤心事，台下也是一片哭声。 该郝大树上台了，他走到台上，还没说话就号啕大哭起来。 郝大树有两个妹妹，加上爹娘一家五口。他15岁那年，爹得了痨病，为了治病，借了财主刘贵祖十五块大洋，一年期限，到期不还，拿他家的一亩八分地和宅基地抵债。 谁知道钱花完了，爹也没了。 一年后，刘贵祖来收地，娘四个被赶出家，只好住在一个破庙里。 10岁的小妹妹又冻又饿，不久S在庙里。13岁的大妹妹跟娘去要饭，被人贩子拐走了，他娘回来后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 仅仅一年多时间，家里只剩下郝大树一个人了，他只得一边流浪一边要饭，正巧碰到有人招兵，在他苦苦哀求下，人家才要了他，才没饿S。 诉苦后，连队指导员不失时机地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讲他们参军打仗的意义，就是为了打倒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让穷苦人不再受地主老财的压迫，人人有地种有饭吃，都过上好日子，等等。 诉苦会后，郝大树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打仗不再縮头縮尾，敢打敢冲了。 淮海战役后，郝大树当上了班长。 接着，他们部队又挥师长江边，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福州等战役。 说也奇怪，郝大树这一路仗打下来，居然没有受伤，只是在解放福州时犯了点错误，被撤掉了排长职位。 49年9月，郝大树参加了解放平潭岛的战役。 渡江时，木船被敌人炮火击中，碎木头扎进了眼里，一只手被炮弹皮削掉了，他掉进海里，幸亏用一只手抱住一块碎船板，才没沉进海里，后来被后续部队救起。 手没了，眼球也碎了，只能摘除，他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被转到福州休养。 一天，他听人说在解放金门岛的战斗中，他那个部队的战友们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在岛上血战4天，弹尽粮绝，数千人全部壮烈牺牲。 他伤心欲绝，禁不住泪流满面，几天都吃不下饭。 没有了左眼和左手，没法再打仗了，他选择了复员返乡。 回来后，县里安排让他当副乡长，他说自己没文化，又是个残疾人，干不好，自己要求看大门就行。 他就在乡政府大院看起了大门。 三十多岁时，经人介绍，他与一个寡妇结了婚，住在乡政府大院角的两间平房里。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我上班后，每次回家，都去他那里看看，买点酒菜，跟他喝几盅。 我有次问他：你想不想你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 我的话刚说完，他的泪水就涌了出来，用一只胳膊和另一只手捂着脸，哭了许久。 他说：咋不想啊，他们每个人的脸，经常在我眼前像放电影一样经过，我经常想他们，如果不经常想，就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94年秋天，郝大树因病去世，享年67岁。 我回家后才知道他去世的，心里酸酸的，很是难过，为没能送老英雄最后一程而感到内疚遗憾。 听说，他的葬礼很隆重，县里的许多领导和单位都送来了花圈，甚至附近的部队也派来人吊唁。 英雄归去，岁月留痕。 感谢无数的英雄们！为了民族解放和新中国的成立，把他们年轻的鲜血洒在了祖国的大地上，有的人甚至连名字也没留下。 感谢无数个像郝大树这样的英雄，他们不计名利得失，甘于默默无闻，把功勋埋藏住岁月的烟尘里。 （郝大树已离开已经三十多年了，之所以现在想到他，是因为近期看了电影《大决战》淮海战役，触发了尘封多年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