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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介|《巨型收音机》:对真实的窥见是一场不计后果的冒险

文/王栩(作品:《巨型收音机》,[美]约翰·契弗著,冯涛张坤译,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8

文/王栩

(作品:《巨型收音机》,[美]约翰·契弗著,冯涛张坤译,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8月)

韦斯科特夫妇在结婚九年后,成为了一对令人满意的中产阶层夫妻。在他们搬到富人区去居住的梦想还未实现之前,他们住在萨顿广场附近的一幢公寓时,他们的生活已经可以称得上安定并充满尊严。

对严肃音乐的共同爱好是韦斯科特夫妇有别于他人的特定所指。这唯一的不同之处区别开韦斯科特夫妇和他人的身份界限,那种包含了高尚情趣的精神追求既是身份的彰显,又是通往更高社会层次的标识。这对夫妇“非常频繁地去听音乐会,很少跟任何人提起”,那并非他们曲高和寡的社会活动,而是他们希望跻身更高社会阶层的一种日常式的谨慎。

这样的谨慎下,韦斯科特夫妇在生活中善良、正派,至少,在艾琳看来,她和丈夫吉姆一直以善良和正派的面目示好于周遭的人们。而生活,则在安定的氛围中让艾琳感受到平稳与温和。这是音乐营造出来的舒适感,它几乎给读者制造了一个认识上的假象。当韦斯科特夫妇“无论是在收入,事业还是社会地位上,都恰好符合大学校友简报的统计报告所公布的那个令人满意的平均数”时,这对已经过上优渥生活的中产夫妇还在用老旧货色的收音机听音乐不太会引来读者对他们真实生活的质疑。同样,这对夫妇受过严肃音乐的熏陶,“当收音机的音效出问题的时候,吉姆就会用手拍打机壳的侧面”,这粗鲁的一幕也不太会引发读者对艺术能否浸润心性的反思。而这样的细节,正是一种窥见。窥见到韦斯科特夫妇的生活在幻象的迷雾下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读者对韦斯科特夫妇的窥见还未形成具体的指涉,这对夫妇对他们周围邻居的窥见带着奇幻般的色彩正式登场。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彻底坏了,吉姆给艾琳买了一台新收音机。这台收音机样式丑陋,音质上佳。神奇的是,通过它,韦斯科特夫妇能听见邻居们家里的任何声音。那些声音不仅仅包括各种各样嘈杂的噪音,还包括邻居们在家里的交谈。

斯维尼家的保姆给小姑娘念书让这场通过收音机对他人的窥见变得传奇而浪漫。保姆那一口纯正的英音把童话故事念得犹如身临其境般的美妙,生活的惬意与舒心在这样的美妙中尽情发散。这不会让人想到对他人隐私的侵犯,只会使窥见这一幕的人怀着愉悦的心绪欣羡属于他人的温馨。接下来,韦斯科特夫妇换了一个台,收音机里传来福勒家的派对。派对上的欢声笑语和沸反盈天的喧嚣是热爱生活的反映,那种强烈的感染力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振奋。只是,通过窥见到他人的生活,似这般温馨和欢闹的场景通过收音机传出来的也太过稀少。这倒不是契弗对笔墨的吝惜,却是他不忍欺骗读者的诚实。

契弗诚实的写出了他人家里发生的一切,一段独白,一局桥牌,一段议论,一场口角。它们是平淡又普通的生活,构筑了韦斯科特夫妇窥见他人这番冒险早期的爆笑因素。韦斯科特夫妇直到午夜时分才关上收音机上床睡觉,他们笑了好几个小时。“笑得都累了”。邻居们家里传来的交谈本身并不会让韦斯科特夫妇感到好笑,是打破隔离,窥见到他人隐私所获得的权力感让他们为此沉浸,继而兴奋。这种审视他人的情感契弗写来极为真实。艾琳和公寓里的几个女人一起乘坐电梯时,她对她们的注视就像一架摄像机,镜头缓缓扫过“她们那端庄而又冷漠的脸,她们的毛皮大衣,还有她们戴的帽子上装饰用的布花”。艾琳窥见了她们的隐私,这样的注视便有了不同于往日的意义。

艾琳不知道她们中“哪一位曾去过海岛度假”,“又是哪一位透支了银行的存款”,但她知道她们,由此产生的权力感让她看见了端庄和华贵的背后她们那苍白、透明的躯壳。基于权力感的看见让艾琳感知到了生活的寒意。一对中年夫妇深夜的交谈引出“对话里克制的忧伤”。交谈涉及到疾病和昂贵的医疗账单,其中对生活不堪重负的隐忧给艾琳的窥见带去了与不适相关的心理阴影。

当各个家庭那些五花八门的烦心事接踵而至,以直截了当又粗鲁残忍的话语从收音机里传出,震惊和惶惑吞噬掉了艾琳生活中原本拥有的单纯与安稳。这就是对生活真实的窥见,它对艾琳的吸引,除了继续扩大她内心的阴影面积,还促使她深陷其中,把对他人的窥见当成了生活的全部内容。

无论深夜起床给口渴的儿子倒了水,还是一早起来给全家人做完早饭,目送一双儿女随同吉姆进了电梯,一有时间,艾琳都会忍不住打开收音机,听着真实的生活在她心里翻搅的波涛。艾琳并不知道,她对他人的窥见带来的副作用在她身上显现出无形的控制。在这种被机器(收音机)主导下人的异化过程里,艾琳是偷窥者,更是机器的奴仆。

没人教导艾琳该怎么做。她赴朋友的约会时,都会“一心琢磨着她会有什么样的秘密”。艾琳进入了人之异化的高级阶段,进化出机器所不具备的额外功能,在内心同任何人都保持了对立的态势。这样的对立让艾琳无心享受生活,她只想探寻。她同朋友一起午餐后,她托故没有和朋友去购物,而是匆匆回家,听了一下午的收音机。她不是简单地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对他人的窥见上,是窥见他人这件事操纵了她。

听收音机让艾琳看见了难以置信的生活。主持鸡尾酒派对的女主人教会女仆如何区别对待赴宴的客人,还向女仆借了五美元,作为付给电梯工的小费。一个女人在浴室的地板上捡到一颗客人遗失的钻石,一个男人主张把它卖了,能白捡一笔不小的外快。这些关于生活的真实内容不再令艾琳发笑,“她的神情悲哀而又茫然”预示出艾琳无意识的转变。

这反常的忧郁神情,是艾琳看见了生活的可怕与肮脏后的收获,也是她守在收音机旁窥见他人生活深入积累的结果。除了最初窥见到温馨与欢闹,艾琳再也没从窥见他人生活这件事上收获到令她开心、爆笑的时刻。契弗复刻出一个真实的生活,除去太过稀少的温馨一幕和欢闹场景,生活的构成就是肮脏和糟糕。它们让艾琳对自己和丈夫“一直都很善良、很正派”的庆幸显出了矫情的特点,这全然因为吉姆知道艾琳真实的样子。

艾琳曾经偷去了母亲的首饰,霸占了母亲的遗嘱里留给妹妹的那份财产。还冷静和轻松地跑去国外打胎。带着这些人性上的污点,艾琳没有资格成为一个虔诚的修女,对生活那可怕的真实表示出有着道德高度的责备。在收音机旁窥见他人都在争吵,都在为钱发愁。窥见他人私通的丑事,即将被解雇的不安,他人的不治之症,夫妻间的挥拳相向。它们不该浸泡在艾琳伤感的泪水里,以此传递出近乎神圣的宗教般的怜悯。

收音机旁的艾琳,有着没付清的账单。吉姆的事业也在走下坡路了。一切都在速朽,一切都在崩塌。窥见他人的隐私所看见的生活的真实一直都在艾琳自家上演着。吉姆忍受不了艾琳的假清高,花了四百美金修好了收音机。收音机里听不见他人的交谈了,超过吉姆承受能力的四百美金成了这对夫妇像他人那样争吵的导火索。

争吵必然会发生,韦斯科特夫妇不可避免地泥足深陷,陷入可怕的真实。他们为钱而吵,吉姆不再顾忌,揭开了艾琳曾经的疮疤。这才是他们的样子,他们一直都是通过收音机窥见他人隐私时那些人中的一份子,他们从未改变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们经历了偷窥他人这场冒险后不计后果的回来了。

2025.10.20

——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