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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答卷

张三第一次见到那方墨池,是在九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带他拜访城西的老书法家陈青衫,说是拜访,实则是恳求收徒。陈老先生早已闭门

张三第一次见到那方墨池,是在九岁那年的春天。

父亲带他拜访城西的老书法家陈青衫,说是拜访,实则是恳求收徒。陈老先生早已闭门谢客,若非父亲在文化局工作,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庭院深深,杏花正开。陈老先生在院中石桌前写字,一笔落下,如龙蛇游走。写完一字,他瞥了张三一眼,随手将刚写好的宣纸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竹篓。

“手。”

张三伸出右手。陈老先生摸了摸他的指关节,又让他握了一支笔。

“明天早上六点来。”说完便转身回屋。

竹篓里已有十几张废纸,墨迹未干,那一个字的气势几乎要破纸而出。院角有一方石砌的池子,池水黝黑,深不见底。张三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墨池——陈老先生每次写完字,都会在池边洗笔,四十年下来,一池清水成了墨色。

从此,张三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

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步行四十分钟到陈老先生家中。先是磨墨一小时,陈老先生说,磨墨是让手熟悉墨的过程。然后是悬腕站立,在旧报纸上写横竖撇捺,一写就是三小时。

下午放学后,别的孩子在外玩耍,张三则回到陈老先生的院子里,继续练习。有时是临帖,有时只是静静地看陈老先生写字。

单调,枯燥,极度考验耐心。

张三的手指常常因长时间握笔而酸痛不已,晚上睡觉时甚至会抽筋。手腕肿胀,肩膀僵硬,都是家常便饭。

有无数次,他想放弃。

十二岁那年夏天,他最要好的同学约他去新开的游泳馆。那是城里第一家有水上滑梯的游泳馆,所有孩子都向往已久。他向陈老先生请假一天,老先生只是淡淡地说:“你去就是。”

那天下午,张三在游泳馆里玩得尽兴,水的清凉和朋友的欢笑让他暂时忘记了笔墨纸砚。然而晚上回到家,他看到书桌上摊开的字帖,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虚。

第二天,他比平时更早到了陈老先生家中。老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多给了他一张宣纸。

十五岁,张三的字已在同学中小有名气。班级黑板报、学校书法比赛,都有他的身影。老师们夸赞,同学羡慕,他难免有些飘飘然。

一天,他特意用心写了一幅字,自觉笔力遒劲,结构精巧,满心欢喜地拿给陈老先生看。

陈老先生扫了一眼,随手抓起来,团成一团,扔进了那个永远装不满的竹篓。

“重写。”

“老师,这字哪里不好?”张三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委屈。

陈老先生走到墨池边,洗着笔,头也不回:“心浮气躁,全是火气。书法最忌卖弄,你刚才心里想的是别人的夸奖,不是字本身。”

张三愣在原地,看着墨池中泛起的涟漪,忽然明白了什么。

从那以后,他不再问“这字好不好”,只是写,日复一日地写。

春去秋来,墨池边的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十八岁那年,陈老先生病重。临终前,他把张三叫到床边,递给他一把钥匙。

“墨池底下有个石匣,等我走了再打开。”

三天后,陈老先生安详离世。遵照遗嘱,他的所有藏品捐给了博物馆,只留给张三那方墨池和满院的记忆。

葬礼结束后,张三独自一人来到已属于自己的庭院,排干墨池的水,在池底果然发现一个密封的石匣。打开后,里面是一本线装册子,扉页上陈老先生写着:

“张三,你跟我学艺九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你非最有天分,但最为专注。书法之道,不在创新,而在传承。我把毕生心得记于此册,望你继续每日练习,不可懈怠。”

册子里是陈老先生对各家书法的分析和自己的创作心得,密密麻麻,配图精致,是他一生的积累。

张三把石匣放回原处,重新引入清水。他知道,这池水会再次变黑,以自己的方式。

大学毕业后,张三成了设计系的一名老师,同时坚持书法创作。同学们各有出路,有的转行做平面设计,赚得盆满钵满;有的完全放弃了艺术,进入企业工作。只有张三,依然每天清晨起来写字,然后去上课,下班回来继续写字。

二十五岁,他参加了全国书法大赛,只得了优秀奖。

三十岁,他再次参赛,获得了二等奖。

三十五岁,他的个人展览在省美术馆举办,引起了一定关注,但市场反响平平。

同期的一些书法家早已通过各种炒作名声大噪,一幅字能卖数万元。有人劝他改变风格,追求视觉效果,或者多参加社交活动,扩大人脉。

张三只是笑笑,第二天依然清晨即起,磨墨写字。

四十岁生日那天,他照常清晨五点起床,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走进工作室。摊开宣纸,磨墨,拈笔。

他今天想写一个“永”字。永字八法,涵盖书法最基本的八种笔势,是所有学书者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

笔尖触纸,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不是技巧的熟练,而是心手的合一。一点一横,一挥一洒,仿佛不是他在写字,而是字借他的手呈现本来的面貌。

写完收笔,他看着那个“永”字,朴实无华,却蕴含着他三十一年的全部生命。

这时,电话响了。是国内最高艺术机构的负责人,邀请他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文化交流展,代表中国书法。

“我们注意到您最近的作品,特别是那个‘永’字照片,有一种难得的纯净。”对方说。

张三愣了一下,他没有发送过任何近作。

挂了电话,他查看邮件,才发现昨天有个外国学生来参观,随手拍了他桌上的字,发到了社交媒体上,一夜之间传遍了国际书法圈。

展览当天,张三的作品被安排在入口处。不是他最擅长的大幅立轴,也不是精心创作的册页,而是他每天练习的“永”字,单独装裱,朴素无华。

许多国际评论家在这幅字前驻足良久,有人说从中看到了“道的流动”,有人说感受到了“时间的凝固”。

一位白发苍苍的日本书道大师在作品前站了半小时,最后轻声通过翻译说:“这幅字里,有一个人的一生。”

张三站在不远处,闻言微微一笑。

晚上回到家,他照常磨墨铺纸,准备明天的练习。月光下的墨池幽深如故,三十一年的洗笔,池水比陈老先生在世时更加漆黑浓稠。

他拈起笔,在池中轻轻润了润,手腕悬空,落在纸上。

一如往常,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