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象
云州地界,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官轿,正沿着这荒寂的官道缓缓行来。轿夫的脚步落在干燥的土路上,踩出沉闷而规整的沙沙声,一路随着队伍起伏。轿帘垂得严实,像道无形的屏障,将轿内的沉静与轿外的萧索隔成两个世界。
新任云州知府林湛背脊挺得笔直,端坐不动。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利落分明,一双眼深邃如潭,透着久经世事的沉静。此刻正就着轿内昏沉的光线,细细翻阅着云州府及下辖各县的简要卷宗。
林湛心中了然:云州虽算富庶,水却深不可测。豪绅与宗族盘桓,漕运与盐茶交织,各方利益缠成了密不透风的网。这知府之位,哪里是轻松的肥差,分明是踩进了一张无形的困局里。
抬手用指尖挑开轿帘一角,窗外枯黄的景致飞速掠过,暮色愈发浓重,萧索之意也跟着沉了几分。
骤然间,一声尖锐凄厉的鸣叫毫无征兆地撕开了黄昏的寂静!那声音高亢得刺耳,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与悲怆,绝不是寻常鸟雀能发出来的。
紧跟着是扑棱棱的振翅声,一道灰影像离弦的箭,从路旁枯草丛里猛地窜出,竟直挺挺地朝着官轿冲来!
「吁 ——!」
「什么东西?!」
「护着大人!」
轿夫们惊呼着乱了脚步,队伍猛地停住。训练有素的护卫衙役当即刀出半鞘,飞快围到轿前,警惕地盯着那不速之客。
林湛眉头微蹙,不见半分惊慌,只沉声道:「何事喧哗?」
轿外,随行的捕头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惊疑:「回禀大人,惊扰您了!是只……像是猎隼的扁毛畜生,不知从哪儿突然飞出来的,行径怪得很,直往轿子冲。这会儿停在前面那棵老槐树上,盯着咱们叫个没完,弟兄们赶它,它也不怕,就是不肯走。」
猎隼?林湛心中微微一动。这种猛禽素来远离人烟,更不会主动冲撞官轿仪仗。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东亭县任上的旧事:曾有黄犬拦路哀鸣,后来正是那黄犬,引他破了桩埋尸荒野的冤案。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般反常的举动,未必全是巧合,说不定是天意冥冥中的示警。
略一沉吟,林湛探身出了轿。护卫们紧着围上来,把他护在中间。
抬眼望去,前方不远处的老槐树枯枝上,果然稳稳立着只灰羽猎隼。这隼体型不算大,却透着股异常的神骏,羽毛在残存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铁灰。而此刻,它本应锐利如钩的眼睛,此刻却没了半分猛禽的野性,反倒裹着几分近乎人的情绪:悲切、焦急,甚至……绝望。它死死盯着官轿的方向,脖颈伸得笔直,一声声鸣叫愈发凄厉高亢,像泣血一般在空旷的暮野里荡开,听得人心里发紧。
「这畜生好生古怪!」一名年轻衙役嘀咕着,弯腰拾了块土坷垃,「瞧我把它撵走!」
「且慢!」林湛抬手喝止,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那灰隼。他缓步往前,衙役们紧跟着围了上去。
那灰隼见林湛走近,叫声越发急促,竟猛地从树梢俯冲下来!衙役们顿时紧张起来,刀剑险些全拔了出鞘。可这灰隼没伤人,反倒像道灰色闪电,贴着轿前的地面疾掠而过,铁灰色的爪子在干泥地上狠狠刨了几下,留下几道清晰的浅痕。紧接着便腾空而起,也不飞远,只在林湛头顶盘旋了三圈,叫声撕心裂肺,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说些什么。
林湛心里那根弦被彻底绷住了。这绝不是鸟儿受惊或者寻常的举动。他走上前,低头仔细看那灰隼刨过的地方——泥土被翻了起来,露出下面稍湿的土层,却没什么显眼的东西。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了拂那几道爪痕。
那灰隼见了,竟又落下来——这次不刨地了,反倒低下头,用硬邦邦的喙啄起地上半埋的一小片暗色碎布条。它仰起头对着林湛,发出短促尖锐的哀鸣,眼睛瞬时亮得惊人。
「大人,这……」 经验老到的捕头也瞧出了不对劲,压低声音道,「这畜生,莫非…… 莫非是在给大人示警?还是说…… 鸣冤?」 他自己说出 「鸣冤」 两个字,都觉得荒唐,可眼前的景象,又由不得他不往那处想。
林湛凝视着那只灰隼——它喙间的碎布条泛着陈旧的暗色,爪子上还沾着泥屑,眼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多年断案积累的直觉在脑中尖锐地鸣响:这绝不是偶然!这灰隼定有所指!
正想开口命人小心收好布条,再跟着灰隼探个究竟,忽然,官道后头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马蹄声,还夹着声嘶力竭的呼喊,一下子打破了这诡异的对峙。
「大人!知府大人!您留步啊——!」
众人愕然回头,就见一骑快马沿着官道疯跑过来。马上的人身穿公差号服,浑身是土,脸上满是惊惶,几乎是从飞驰的马背上滚下来的,连爬带跑扑到林湛跟前,声音抖得快不成调:「大人!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墨溪县……墨溪县刚送了急报来!出人命案了!是、是赵德山赵乡绅家的人来报的……说他们家雇的绣娘柳青姝死了……死得蹊跷得很!她丈夫周文渊……当场就被赵乡绅的人扭去了县衙,说是、说是他杀了妻子!」
林湛瞳孔骤然一缩!
命案!绣娘!丈夫杀妻?
他猛地再抬头,看向那只灰隼。
那灰隼这会儿已经不叫了,安安静静立在老槐树最高的枝头上,像个沉默的黑色守望者。它那双冰冷锐利的眸子,时而穿透越来越浓的暮色,一瞬不瞬地盯着刚到的县衙信差,时而又像是望向更远的墨溪县,望向那桩刚发生的血案。
灰隼异常拦轿悲鸣,偏巧这会儿又传来杀妻命案的消息。这两件事在黄昏的官道上,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缠在了一起。
林湛负手站着,寒风卷着他的官袍下摆翻飞。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信差、灰隼,还有灰隼喙间那暗色布条上缓缓转着。
嘶鸣 「告状」 的灰隼,还有这会儿传来的 「丈夫杀妻」 案 —— 这两者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联?灰隼喙间的布条,又到底来自哪里?暮色渐深,云州的风,似乎更冷了。
异象(续)
林湛的目光扫过跪地喘息的信差。
「起来回话。」
他声音不高。
「把墨溪县的命案,从头到尾细细说,半分都不许漏。」
信差起身,仍死死躬着背,抖声道:「回、回大人!约莫一个时辰前,赵乡绅府上的管家疯跑着去了县衙,说他家雇的顶尖绣娘柳青姝,死在自家屋里了,满地都是血!柳氏的丈夫,就是那个书生周文渊,当时就在现场,人呆呆的,身上还沾着血!赵家的人当场就把他扣住了,说、说他是因为穷,跟妻子吵了架,才下的狠手……」
「现场还有旁人吗?」林湛骤然打断。
「据、据报信的人说,没有。门是从里头闩着的,是赵家的仆妇有事找柳氏,敲了半天门没动静,觉出不对,才喊人撞开的门。」
「凶器呢?」
「报、报信的没提……想来是、是还没找到。」
林湛沉默片刻,目光再落向那只灰隼——它仍立在枯枝上,像尊铁铸的雕像,唯有那双眼睛,在渐暗的天色里亮得惊人,死死锁着下方的人群,仿佛在盯紧某个藏在暗处的物件。
「捕头。」
「卑职在!」身旁的捕头立刻躬身。
「你带两个人,小心取来那灰隼喙边落下的布条,包好。再派两个手脚麻利的,不用赶它,就远远跟着,看它往哪飞、在哪停,有消息立刻回报。」林湛语速平稳,指令却分毫不差,「剩下的人,加快脚程,立刻去墨溪县衙!」
「是!」捕头应声转身,很快安排妥当。
衙役们轻手轻脚上前时,那灰隼竟似通了人性,见人来取布条,只轻轻跃到更高的枝桠上,静静看着。布条被小心收进油纸时,它还低低叫了一声,像是确认什么。另两名衙役则悄然后退,目光牢牢锁着空中那道灰影。
队伍再次动起来,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官轿重新抬起,林湛坐回轿中,闭着眼,指节轻轻敲着膝盖。信差骑马在前引路。
灰隼鸣冤……丈夫杀妻……现场没凶器……门从内闩着……
碎片在他脑中盘旋,却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形状。东亭县的旧事忽然浮上来——那回是忠犬拦路,这回是灰隼撞轿。他从不信怪力乱神,却信天地间总有常人难察的灵犀,能替冤屈发声。这灰隼来得太巧,跟命案几乎凑在一处,它到底想告诉什么?那布条又是什么来头?
轿子在土路上颠簸,窗外的景物早被暮色吞尽。
约莫半个时辰后,墨溪县低矮的城墙轮廓在黑暗里露了出来。城门还没关,守门的兵卒显然得了信,见知府仪仗过来,忙齐齐肃立让行。
县衙方向亮得刺眼,衙门口围着些百姓,不敢靠近,却又舍不得走,窃窃私语声顺着夜风飘过来,碎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声。
轿子没停,直接抬进了县衙大门。林湛刚下轿,墨溪县的知县就顶着一头细汗,带着县丞、主簿一群属官跑过来,慌慌张张行礼:「下官不知府尊大人提前过来,没去远迎,求大人恕罪!刚听说大人快到县城,偏偏又出了这等逆伦的重案,惊扰了大人,下官实在是……」
「虚礼免了。」林湛一摆手,目光扫过灯火通明的公堂,语气里没半分温度,「案犯和苦主在哪?仵作验完尸了吗?现场封了没有?」
知县忙点头,腰弯得更厉害:「回大人,周文渊已经关在班房里了,赵乡绅也在衙里等着问话。仵作刚初步验完,正在签押房写尸格。现场下官派了得力的人守着,谁也不许进。」
「立刻升堂。」林湛言简意赅,径直往公堂走,「把相关人等都带上来。另外,叫仵作带着尸格过来回话。」
「是!是!」知县忙小跑着去安排。
公堂里,火把噼啪燃着,火星溅落,将「明镜高悬」的牌匾映得忽明忽暗。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脸绷得紧紧的。新任知府头回升堂就是人命案,没人敢懈怠。
林湛坐在公案后,面色沉静得像深潭。
很快,两名衙役押着个青年男子上了堂。那男子书生打扮,身形单薄,面白如纸,连唇瓣都没半点血色,眼神空得吓人。仿佛魂魄被抽走了,只是被衙役推着,机械地走进来、跪下去。他就是周文渊。
几乎同时,一个穿绸缎长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快步上堂,也跪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悲愤:「草民赵德山,叩见青天大老爷!求大人为我那惨死的雇工柳青姝做主,严惩凶徒啊!」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声震屋瓦,连火把的火苗都晃了晃。
「周文渊,」林湛的目光像两道利箭,射向那失魂落魄的书生,「赵德山说你杀了自己的妻子柳青姝,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周文渊像是被这声惊堂木惊得刚醒,浑身猛地一颤,茫然地抬起头。等看清公堂的景象,再看到林湛身上的官服,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猛地用头往地上撞,「咚咚」的响声在公堂里回荡:「大人!学生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我跟青姝……我们情深意重……我怎么会害她?我怎么舍得害她!」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
「大人明鉴!」赵德山立刻抢话,语气急切,「您别听他瞎编!肯定是这周文渊,自己穷得叮当响,科举又没指望,见柳氏能赚银子,心里不平衡,一时气急,才下了狠手!现场就他一个人在,不是他是谁?难道是鬼杀的不成?!」
「你胡说!」周文渊猛地抬头,「我今天一早就应你的邀请,去你城外的别院替你抄古籍书目,一直到申时才回来!我回家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我什么时候跟青姝吵架了?!」
「抄书目?」赵德山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你午时之前就走了!你有大把的时间杀人!我别院的仆役都能作证!那你说,你回家走的是哪条路?路上遇见过什么人?你说!」
「我……我回家心切,抄了近路走的野径,路上没撞见半个熟人……」周文渊的声音弱了下去,脸色更白了。这份没人能证明的行踪,像根绳子,紧紧勒着他的脖子。
林湛坐在上面,静静看着两人争辩。周文渊的悲痛绝望不像装的,可赵德山的指控也看似站得住脚——只是他太急了,急着把「杀妻」的罪名钉在周文渊身上,尤其反复提「贫寒潦倒」、「心生怨怼」,像是在刻意强调动机。
这时,老仵作捧着刚写好的尸格,快步上堂,跪在地上双手呈上:「禀府尊大人,卑职已经初步验明:死者柳青姝,是被锐器刺穿心脉,失血过多而死的,当场就没气了。死亡时间大概在未时初刻(下午一点左右)。创口狭长锐利,看形制像是匕首或短剑一类锐器造成的。现场没找到凶器。」
未时初刻。林湛在心里默算——如果周文渊申时(下午三点后)才回家,时间上倒对不上。可要是像赵德山说的,他午前就离开别院了……
「周文渊,你如实说,你离开赵家别院是几点?路上走了多久?」
「学生……辰时末(约上午 9 点)到的别院,巳时三刻(约上午 10 点 45 分)左右走的。走路回城……平常要一个多时辰……」
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他午时初(上午 11 点多)就能到家。跟柳青姝的死亡时间,差了近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他到底是在家作案,还是去了哪里?
周文渊的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着,像是有话不敢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颓然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就是心里烦,在城外……河边坐了一会儿……」
这个解释,太苍白了。
就在这时,之前去追灰隼的一名衙役悄悄从侧门走进来,快步走到林湛身边,压低声音禀报:「大人,那只灰隼……它一路低飞引路,把我们引到了县城西头一处荒僻院落外,绕着院子飞了三圈,落在外墙的树上,对着院子叫了几声,就……就飞走了。那院子……就是死者柳青姝的家!」
林湛的目光一凝——果然!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去查访的捕快也回来了,凑到林湛耳边补充:「大人,这是方才在柳青姝家院外,一个躲在围观人群后的老婆子,趁乱塞给卑职的。」他递过来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林湛接过,展开。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色时深时浅,显是仓促间写的,只有八个字:
「绣线价高,雀鸟眼红。」
绣线价高?柳青姝是顶尖绣娘,她的绣品想必价值不菲。雀鸟眼红?谁眼红她的绣品?是周文渊,还是……另有其人?
林湛抬起头,缓缓扫过堂下跪着的两人——一个悲痛欲绝却无法自证清白,一个义愤填膺却急于定罪。这起看似清晰的「丈夫杀妻」案,从灰隼撞轿开始,到无人能证的空白时间,再到这张神秘的纸条,反倒像被浓雾裹住,越来越看不清真相。
「把周文渊还押班房,仔细看管,不许私用刑罚。」林湛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德山,你在衙里候着,不许离开。仵作,带本官去看尸身。其他人,去案发现场!」
他站起身,官袍下摆扫过公案,带起一阵冷风。
真相,绝不止眼前这副「杀妻」的模样。那只灰隼的悲鸣,仿佛还在暮色里回荡,像要鸣出表象下的暗流。
疑阵
墨溪县衙的停尸房藏在后院角落,潮气顺着青砖缝往外渗,黏在皮肤上凉得刺骨。空气中飘着劣质香灰的呛味,却压不住那丝甜腻的腐气——那是尸身开始变质的味道,像浸了蜜的朽木,闷得人胸口发紧。一盏孤灯悬在房梁上,火苗被穿堂风撩得忽明忽暗,将墙上的人影拉得歪歪扭扭,像鬼魅般贴着墙皮舞动。
柳青姝的尸身躺在一张旧门板上,盖着块发黄的白布。林湛抬手示意,老仵作忙上前,指尖捏着布角,缓缓掀开。
纵使见惯刑案里的生死,林湛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半拍。女子看着不过二十三四岁,眉眼间仍能辨出往日的清秀,此刻却脸色青白如纸,连唇瓣都泛着灰。双目微睁着,瞳孔散得有些大,眼底还凝着一丝未散的惊愕,像是到死都没看清凶手的脸。颈间一道紫红色勒痕尤为刺眼,从耳后绕到颈前,在喉结下方交叉,深痕几乎嵌进皮肉里;但真正致命的是心口处的创口——狭长一道,边缘还算整齐,血迹已被粗略擦过,露出翻卷的红肉,显然是锐器瞬间刺入造成的。
「大人您看,」老仵作手持油灯凑到尸身颈侧,指尖轻轻点向勒痕,「这勒痕在后颈交叉,角度是自上而下——凶手应是从死者身后突袭,用麻绳或粗布带狠勒,力道能碎骨,几乎瞬间就让她窒息晕厥了。但这不是致命伤,」他又转向心口的创口,语气沉了几分,「真正要命的是这刀,直穿心脉,又快又准,人当场就没气了。凶手先勒晕再下刀,既怕她挣扎喊叫,又铁了心要她死,是早有预谋的。」
林湛俯身,目光落在创口上,指尖悬在半空没敢碰尸身:「凶器能推断出来吗?」
「勒痕的纹路看,是麻绳无疑,纤维糙得很,勒的时候还勾破了颈侧的皮。至于刀,」仵作蹲下身,对着创口比划了一下,「创口窄而深,入体时角度微微向上,刀刃长度至少有一掌宽,看痕迹像是单刃短刀,或者剔骨尖刀那种,刃口极锋利,不然穿不透心脉。」
「死者有没有挣扎的痕迹?」
「指甲缝里很干净,没抓着皮肉或布料,但双手指尖有轻微磨损,像是抓挠过粗糙的东西,比如木柴、土墙之类的。另外……」仵作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个小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片指甲盖大的碎纸,「在她左手掌心攥着,揉得发皱,质地细密,不像寻常书写纸,边缘还留着一点淡青色印花,可惜碎得太厉害,看不清完整纹样。我已经用针挑出来收好了。」
特殊的印花碎纸?林湛颔首,记在心里——这东西绝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说不定是关键线索。「死亡时间确定是未时初刻?」
「根据尸温降得快慢,误差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林湛没再多问,挥手让仵作盖好白布。先勒后杀,既要控制又要灭口,凶手显然早有盘算。指尖磨损却无抓痕,难道挣扎时抓的不是凶手?那片碎纸又会是谁的?
柳青姝的家在墨溪县西头,是个独门小院,孤零零地杵在几棵老槐树下,离主街远得很,入夜后更显僻静。此刻院门外站着两个持火把的衙役,火光晃得院子的土墙忽明忽暗,连院角那棵歪脖子枣树的影子,都显得有些诡异。
林湛迈过门槛,脚踩在泥土地上——地面扫得不见杂草,只留几道浅淡的扫帚印,看得出来死者平日很爱干净。但现在,地上满是衙役和最初发现尸体的人留下的脚印,乱乱麻麻。他没急着进屋,先绕着屋子看了圈门窗,最后停在堂屋门口:门闩确实断了,断口还泛着木茬,是刚撞开的新痕。
「最初是谁发现的现场?具体情形怎么样?」他转头问跟在身后的知县。
「回大人,是赵乡绅府上的一个仆妇,叫刘妈。」知县连忙回话,「据她说,是奉了赵乡绅的吩咐,来取柳青姝刚绣好的丝绸纹样,结果敲了半天门没动静,喊了几声也没人应,觉出不对劲,就跑去找了附近的邻居,几个人一起撞开了门。门一撞开,就看见柳氏倒在堂屋的血泊里,已经没气了。刘妈赶紧跑回赵府报信,赵乡绅没多久就带着人过来了,还让人去县衙报了官。至于周文渊……」知县顿了顿,「赵乡绅和他的家仆都说,他们守在院外控制现场,约莫过了两刻钟,周文渊才从外面回来,一看见屋里的情形,就哭喊着扑过去抱尸身,身上沾了不少血,赵家人怕他破坏现场,当场就把他扣住了。」
林湛微微颔首——这和周文渊之前说的「归家时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对不上。他在撒谎!
他走进堂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比停尸房的味道更冲。地上那片黑褐色的血泊还在,凝固得发脆,边缘已经泛白,看得人头皮发麻。白色的人形轮廓旁,一张方桌歪着,两把椅子倒在地上,显然是出事后被碰乱的。林湛蹲下身,盯着血迹看了半天——血迹主要集中在人形轮廓周围,溅在桌腿和椅子脚上,但有几滴断续的、呈点状的滴落血迹,沿着墙根往卧室方向延伸,有些地方还留着被布巾擦拭过的模糊印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若非他特意盯着地面找,很容易被忽略。
他起身走进卧室,里面的陈设更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旧衣柜,还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个针线筐——此刻筐子翻在地上,各色丝线散了一地,红的、绿的、粉的,缠在一块儿,乱得没个章法。床上被褥掀着,枕头掉在地上,像是有人挣扎过,又或是匆忙起身没来得及整理。
床脚放着个绣绷,上面绷着块素色绸缎,绣的是鸳鸯戏水,只是只绣了一半,一只鸳鸯的眼睛刚绣了个轮廓,彩线就突兀地断了,线头还翘着。林湛走过去,小心地拿起绣绷,对着从窗外透进来的火光仔细看——在那只没绣完的鸳鸯眼睛的绣线缝隙里,卡着一点暗红的碎屑,像干涸的血痂,又像是什么颜料结块,小得几乎看不见。他不动声色地抬了抬下巴,身旁的衙役立刻会意,取来干净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把绣绷和地上的丝线都收了进去。
他的手指顺着床沿摸了一圈,在床尾的位置触到一点湿粘感,凑到鼻尖闻了闻——是股极淡的甜腥气,混着一丝蜜饯的味道,和停尸房的腐气完全不同。他又蹲下身,借着衙役手里的火把光,往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看,隐约见着一点反光。他从怀里摸出根银簪,小心地伸进去拨了拨,挑出一小粒暗褐色的东西,已经快化了,捏在指尖有点粘——像是糖块,或者蜜饯的碎屑。
「赵德山说,柳青姝是他府上雇佣的绣娘?」林湛忽然转头问知县。
「是,大人。柳青姝的绣活是墨溪县最好的,尤其擅长绣花鸟人物,针脚细得能藏住线头。赵乡绅做丝绸生意,有些高端的绸缎要绣上纹饰才能卖高价,大多是找柳青姝做的,听说给的工钱比别家高不少。」知县连忙回答,生怕漏了细节。
「绣线价高,雀鸟眼红……」林湛低声重复了一遍纸条上的话,目光扫过卧室里那堆散乱的丝线——这屋子看着简陋,却处处透着过日子的仔细,不像是会因为穷就能吵起来的样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之前派去查周文渊行踪和赵德山背景的捕快回来了,脸色沉得很,走到林湛身边,压低声音禀报:「大人,卑职查到了几件事,有些蹊跷。」
「说。」
「其一,周文渊说去赵家别院誊写书目,这事是真的。别院的仆役说,他辰时末确实到了别院,但离开的时间,仆役们说法不一样——有个扫地的仆妇说,巳时三刻就看见他走了;但管书房的小厮说,他午时初才离开书房,还喝了杯茶才走的。其二,卑职去西城问了几个常在路口闲坐的老汉,有个老太太说,午时前后,她在自家院里晒菜干,隐约听见柳家院墙后有争吵声,像是一男一女,声音不大,没一会儿就没了,具体说什么没听清。其三,关于赵德山……」
捕快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林湛耳边:「卑职托人打听了,赵乡绅的丝绸生意这半年不太好,听说欠了不少银子,周转不过来。而且,有个跟赵家做过活的老妈子说,柳青姝死前三天,赵德山亲自来找过她,有人看见赵德山进了柳家,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柳青姝送他到门口时,眉头拧得紧紧的,手里攥着帕子,指节都泛白了,像是气着了,还跟赵德山说了句『您这是强人所难』。」
林湛的眼神骤然一凝。赵德山一个乡绅,亲自来找一个绣娘,还让她说出「强人所难」?再加上他生意周转不灵,还有纸条上的「绣线价高」——这几桩事凑在一块儿,怎么看都不对劲。
「报——!大人!」又一个衙役从院外跑进来,跑得气喘吁吁,「留守衙门的弟兄来报,赵乡绅府上刚才有个小厮,形色慌张地从侧门溜出去了,朝着城西方向跑,弟兄们已经暗中跟上了,让小的来问问您,要不要进一步控制?」
城西?并非乱葬岗方向。林湛眉头微蹙——赵德山这时候派小厮出去,是要传递消息,还是转移什么东西?「让他们跟紧点,别惊动那小厮,看他去见谁、做什么,有动静立刻回报。」
衙役领命跑了。林湛站在院子中央,再次环顾这屋子——地上那几滴异常的血迹,床沿的甜腥气,那粒神秘的糖屑,没绣完的绣绷,赵德山可疑的行踪,还有那声模糊的争吵……周文渊的嫌疑还没洗清,但更多的疑点,像暗处的藤蔓,已经悄悄缠上了赵德山。
他忽然想起那片被灰隼啄起的碎布条——之前衙役禀报过,布条质地粗糙,是下人才穿的短打布料,上面的暗褐色确实是人血。这布条,又会和谁有关?
至于追踪灰隼的衙役,此刻还没回来,想来还得些时辰。
林湛背着手站在院门口,抬头看向夜空——漆黑一片,连颗星星都没有,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楚。案情像被裹在浓雾里,刚拨开一层,又露出新的谜团。那只灰隼哀鸣着撞轿,到底想揭开什么真相?这重重迷雾之下,藏着的到底是杀妻的丈夫,还是谋财的乡绅?又或者,还有更隐秘的人,没浮出水面?
尘影签押房里的灯花噼啪作响,火光晃得案前的人影忽明忽暗。张豹缩在凳上,绸缎衣袍裹着他壮实的身子,领口歪歪斜斜,袖口沾着没拍净的泥点,下摆还磨出了毛边——活像偷穿了主子衣裳的仆役,浑身透着不协调。他双手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眼神在烛火里溜来溜去,藏着市井无赖特有的狡黠,又裹着一层掩不住的慌乱。
林湛没急着开口,只端坐在案后。目光从张豹紧绷的肩膀扫到他不停蹭着裤腿的脚,最后落在他袖口那道若隐若现的破痕上——那布料细腻,与灰隼叼来的粗布碎条截然不同,可靴帮上干涸的泥渍,倒和柳青姝院外的泥土颜色有些像。
「张豹,」林湛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潭静水,「城东『永利』赌坊的常客,前阵子还欠着赌坊三两银子,这几日却突然还清了债,连新衣裳都穿上了。说说,这钱从哪来的?」
张豹眼皮猛地一跳,忙挤出个干笑,搓着手道:「大人明鉴!小人……小人就是走了运,前几日在赌坊押大小,连赢了几把,拢共赢了十几两,才敢还清旧债……」
「哦?」林湛往前倾了倾身,「在哪张赌台赢的?庄家是谁?同场还有谁能作证?」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张豹的笑容僵在脸上,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声音也弱了:「这……这都过去好几天了,小人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赢了点小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林湛的语气骤然冷了,「那本官再问你,柳青姝遇害那日午时,你不在赌坊,去了墨溪县西头做什么?见了谁?」
张豹的脸「唰」地白了,猛地梗起脖子:「小人没去西头!那日午时,小人就在城里闲逛,连柳家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是吗?」林湛朝旁边的衙役抬了抬下巴。衙役立刻上前,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按着鲜红的手印,正是那个被盯梢的赵府小厮的供词。「赵德山府上的小厮已经招了,你收的银子是赵府的库银,钱嬷嬷还让他给你送了『尾款』,警告你最近别露面。你替赵德山办事,办的就是去柳家『吓唬』柳青姝吧?」
人证物证摆在面前,张豹瞬间瘫在凳上,哭丧着脸道:「大人饶命!小人是收了赵老爷的钱,可真没杀人啊!赵老爷说,那柳娘子手里有个绣法秘方,他家丝绸生意等着用,可柳娘子不肯交。他让小人扮成收账的恶人,去吓唬吓唬她,最好能逼她签个长期的契约,以后只给赵家绣活……」
「怎么吓唬的?说清楚。」
「小人那日午时到了柳家,敲开门,就按赵老爷教的,说她要是不交出秘方、不签契约,就找些地痞来闹,让她在墨溪县待不下去。」张豹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那柳娘子一开始有点怕,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硬气起来,说『秘方是祖传的,死也不撒手』,还跟小人吵了几句,把小人递过去的契约纸撕了,扔在小人脸上!」
「撕了契约纸?」林湛心中一动——死者左手掌心攥着的碎纸,莫非就是这个?
「你们动手了?」
「没有!绝对没有!」张豹急忙摆手,手都在抖,「就吵了几句!她推了小人一把,把小人推出门,还从里面闩了门!小人捡了地上的碎纸,怕被人看见,赶紧溜了!大人,小人离开的时候,柳娘子还好好地站在门后,真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你离开时是几时?路上见了旁人没有?」
「大概午时两刻吧……小人走得急,沿着小巷子绕着回的城,没见着人……」张豹的眼神闪了闪,像是在隐瞒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湛没追问,反而指了指他的袖口:「你袖口的破痕,还有上面沾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张豹猛地捂住袖口,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都变调了:「这……这是小人溜的时候,在巷口摔了一跤,袖子刮在石头上破的,血迹是巷子里野狗打架留下的污血,不是人血!」
漏洞百出的辩解,林湛心里清楚,却没点破,只冷冷道:「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许跟任何人接触。」
衙役架着瘫软的张豹出去,签押房里又静了下来。林湛指尖敲击着桌面,思绪飞快转动:张豹的供词印证了赵德山的动机,也解释了邻居听到的争吵声、死者掌心的碎纸——可他说离开时柳青姝还活着,门也闩上了。那凶手是在张豹走后、周文渊回来前这段时间进的屋?门是从内闩着的,凶手怎么进去的?是熟人,还是……有别的入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之前追踪灰隼的两名衙役回来了,裤脚沾着乱葬岗的枯草和泥,脸上又累又兴奋:「大人!我们回来了!」
「灰隼引你们去了哪里?」林湛立刻坐直身子。
「那灰隼飞到了城西乱葬岗,在一座旧坟上空盘旋着叫了半天,才飞走。」一名衙役上前,递过一个纸包,「我们在坟周围守到天黑,没见人来。但那坟的土有新动过的痕迹,不像自然沉降的。墓碑破得厉害,只能看清『柳门姚氏』四个字。我们还在坟边的杂草里,找到了这个。」
纸包里是个干瘪发黑的蜜饯核,像是杏核,表面还挂着点发白的糖霜渣,凑近闻,那股甜腥气和柳青姝卧室床沿的味道如出一辙。
「柳门姚氏……」林湛皱起眉,「柳青姝的娘家还有人?」
旁边的书吏立刻翻开户册,快速扫了几页,回道:「大人,户册上写着柳青姝是外来户,父母早亡,在墨溪县没亲族。这『柳门姚氏』,说不定是她的远房亲戚,或者……是她母亲?」
若是母亲的坟,为何会在乱葬岗?近期动土又是为了什么?那带糖霜的果核,和卧室床沿的甜腥气、床脚的糖屑,又有什么关联?
线索像一团乱麻,刚理出个头绪,又缠上了新的结。张豹的威胁、赵德山的贪婪、乱葬岗的旧坟、灰隼的指引,还有那个能从闩着的门进入屋内的凶手……林湛只觉一张无形的网正越收越紧,网住的似乎不止眼前这些人。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裹着寒意吹进来。夜已深,墨溪县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备轿,去大牢。」林湛沉声道。他要再提审周文渊——尤其是「门是虚掩的」这句话,与仆妇「撞开门闩」的说法矛盾,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这桩血案的迷雾,还得从最开始的矛盾处,一点点拨开。
蛛丝
县衙大牢的深处,潮气裹着霉味往骨头缝里钻,冷得人指尖发僵。周文渊被衙役带过来时,比昨日更显颓丧——青衫皱得像揉过的纸,眼下泛着乌青,眼神里除了丧妻的悲痛,还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恐惧,像被什么东西缠得快喘不过气。
林湛没绕弯子,直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沉得像牢里的石板:「周文渊,你昨日说回家时院门是虚掩的。但赵家仆妇和邻居都证实,她们发现尸体时,门是从里面闩着的,是撞开后才进去的,那时你还没到。这事你怎么解释?你到底什么时候回的家?看到了什么?」
周文渊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痛处,猛地抬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人……学生……学生昨日太慌了,记混了……」他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我赶到家时,院门已经被撞坏了,赵德山带着好几个人围在堂屋门口,吵吵嚷嚷的。我听见里面有人哭,心里一下子就凉了,拼命挤进去……就看到青姝她……她倒在血泊里,脸白得像纸……我扑过去抱住她,她身上还有一点余温……我……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抱着她哭……然后赵家的人就冲上来,说我是凶手,把我扭住了……」
「记混了?」林湛往前半步,「只是记混了?你最初说门是虚掩的,是不是想暗示凶手早就走了,好洗清自己的嫌疑?」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你挤进屋时,除了青姝的尸身和血迹,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一样的?哪怕是一点碎纸、一缕气味,都算!」
周文渊的心理防线终于松了。他双手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哭声,声音断断续续:「我……我当时眼里只有青姝,什么都没看清……但……但好像闻到她头发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甜香……像……像是果脯放坏了的味道,有点发腥……」
甜香?果脯坏了的腥气?林湛的心里猛地一动——这和他在柳青姝卧室床沿摸到的甜腥粘物、床脚找到的糖屑,像根线似的串了起来!
「你挤进门时,院子里有没有异样?」林湛追问,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院子里全是人,乱糟糟的,我只想赶紧进屋……」周文渊皱着眉,努力回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顿了顿,「对了……我冲进去的时候,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圆圆的,不大,硬邦邦的,滚到东墙根那边了。我当时太急,没弯腰去看……」
硬物?东墙根?菊花丛?林湛立刻朝旁边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快步离去,没过多久就回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大人!在东墙根的菊花丛旁边,泥地里有个被踩过的印子,里面嵌着这个!」
油纸包里,是颗野果核——和之前在乱葬岗柳门姚氏坟前找到的果核,一模一样!
又是这果核!它出现在柳青姝的院子里,绝不是偶然!很可能是周文渊慌乱中踢到,又被人群踩进了泥里!
林湛立刻让人去请老仵作和随行的药师,把卧室床沿的粘物、那粒糖屑,还有这半颗果核,一起拿去查看。签押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林湛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思绪飞快地转着:
张豹说离开时门是闩着的,柳青姝还活着;仆妇说撞门时门是闩着的,周文渊是后来才到的。那么凶手是在张豹走后、仆妇撞门前这段时间作的案?可门是从里面闩着的,凶手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在作案后从里面闩上门离开?是……门闩有问题,又或者,凶手根本没走,藏在屋里,等人群混乱时才混出去?
「大人!门闩的查验有结果了!」之前去复查门闩的衙役匆匆回来,手里捧着那根断裂的门闩,「门闩本身没机关,但在靠近门板的榫接缝隙里,发现了几点干了的泥印,形状很怪,不是人的手指印,倒像是……像是鸟的爪趾抓过留下的!痕迹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鸟的爪印?林湛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灰隼!
就在这时,老户吏也捧着一叠泛黄的旧档跑了进来,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大人!查到了!柳门姚氏的底细查到了!」他翻开最上面一页边角卷翘的纸,「十五年前,有一对姚姓母女逃荒到墨溪,母亲姚氏生了场急病,没几天就死了,当时官府把她埋在了乱葬岗。她女儿才十岁,没人管,后来被城南的柳绣匠夫妇收养了,改名叫柳青姝。没过几年,柳绣匠夫妇也病故了,柳青姝就一个人过活,靠绣活谋生……」
原来柳青姝是养女!乱葬岗的柳门姚氏,是她的亲生母亲!那灰隼引着衙役去姚氏的坟前,到底是为什么?坟土有新动过的痕迹,又是谁动的?
「大人!」药师喘着气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脸色凝重,「那床沿的粘物、糖屑,还有果核上的残留,都含同一种迷药成分!是南疆来的『相思断』,邪性得很!气味甜腥,像果脯,少量能让人昏沉迷幻,量大了能致命!这药罕见得很,寻常地方根本见不到!」
迷药!「相思断」!
林湛的眼睛骤然亮了——所有线索瞬间串了起来!柳青姝不是被单纯勒晕的,她先是中了「相思断」,所以挣扎痕迹不明显;那甜腥气、糖屑、果核,都是迷药的残留或载体!凶手先用迷药控制了她,再动手杀人,手法阴毒得很!
张豹只说去威胁柳青姝,没提用迷药;赵德山一个乡绅,怎么会有南疆来的罕见迷药?还懂得用果核当载体,甚至可能训练灰隼投送?
林湛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第一,查墨溪县内外,近三个月有没有陌生的南疆人来过,特别是会驯鸟、懂药理的;第二,查赵德山的所有关系,看他有没有跟南疆的商人、药贩有往来,或者家里有没有人懂驯猛禽;第三,再去乱葬岗,仔细挖开姚氏的坟,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被动过手脚!」
衙役们领命而去,签押房里只剩下林湛和跳动的烛火。
幕后黑手绝不是赵德山这么简单。能弄到南疆迷药,能训练灰隼,还懂得利用柳青姝的亲生母亲坟墓——这个人,对柳青姝的底细了如指掌,手段又阴又狠。
那只灰隼,到底是帮凶,还是……另一个受害者?它引着衙役去姚氏的坟前,是在示警,还是在引导他们发现更深的秘密?
林湛握紧了手里的果核,指节微微泛白。
罗网
在墨溪县的街巷间,调查悄无声息地铺开。关于南疆迷药与猛禽驯养的排查,很快有了回音。
「大人,」一名精干捕快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卑职查遍了县城及周边的药铺、兽苑,连走街串巷的江湖术士都问了,没人认得『相思断』,更没人卖过这种药。驯养鹰隼的倒有三家,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老猎户,驯的隼只用来狩猎,品相和那只灰隼完全不一样。」
线索似乎断了。林湛指尖停在案上,眉头微蹙——难道方向错了?
「不过,」捕快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凝重,「卑职查赵德山的社会关系时,挖出件旧事。赵德山的原配夫人早死,现在的续弦李氏,是十年前从南疆一带买回来的。这李氏深居简出,府里的人都少见她出门,可下人们私下说,她娘家是南疆的蛊医世家,她自己虽不爱说话,却极会摆弄花草,还懂鸟性。赵府后园常年摆着喂鸟的饵台,常有鸟雀聚集,其中一只灰隼最显眼。」
南疆!蛊医!通鸟性!灰隼!
像一把钥匙插入锁孔,所有散落的碎片瞬间对齐,同时指向赵德山的续弦,李氏!
「李氏和柳青姝有往来吗?」林湛追问。
「据查,没什么明面往来。柳青姝只是赵家雇的绣娘,接触不到内宅夫人。但……」捕快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有个老仆说,半年前李氏曾因为一批绣品的花样不合心意,发过一次脾气——那批绣品,正是柳青姝绣的。还有,赵德山近一年常深夜住在城外的外宅,那外宅的巷子,离柳青姝家没几步路……」
动机瞬间清晰。嫉妒?或许不止。柳青姝手艺精湛,得赵德山看重,甚至可能成了赵德山的「外心」;再加上赵德山生意周转不灵,若他想休了李氏、另娶更有「价值」的柳青姝,李氏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她既有恨,又有惧,杀了柳青姝,斩除威胁,保全自己——这理由,足够让她痛下杀手。
「立刻去赵府!」林湛霍然起身,语气果决,「控制李氏院中的所有仆役,分开问话,重点查她案发前后的行踪!搜查她的住处、花房,以及所有可能藏药、驯鸟的地方!」
衙役们迅速行动,如狸猫般潜入赵府。可李氏似早有警觉——捕快们赶到她常去的花房时,里面已被匆忙收拾过,几只破碎的陶罐散在地上,残留着刺鼻的草药味,像是故意毁掉了证据。搜查她的卧室时,衙役在妆匣的夹层里,搜出了一柄造型奇特的南疆短刃:刃身狭长,单面开刃,寒光凛冽,刃口的弧度和宽度,竟与柳青姝心口的创口十分吻合!
凶器是找到了!可「相思断」迷药的直接证据,依旧没见踪影。那只灰隼也没了踪迹。
讯问仆役的结果大同小异:夫人平日沉默寡言,只爱摆弄花草喂鸟,案发当天没出过房门,和往常一样。直到一名负责浆洗的小丫鬟哆哆嗦嗦地补充:「案发前一天……奴婢去后院晾衣服,好像看到夫人在偷偷洗一件深色的外衫,上面沾着不少泥点子……奴婢当时没敢多问……」
对手够狡猾,抹掉了大部分证据,可凶器和丫鬟的证词,已把李氏的嫌疑钉得死死的。
这时,之前复查门闩的衙役再次上前,手里捧着那根断裂的门闩:「大人!卑职又细验了门闩缝隙里的泥印,和猛禽的爪趾形状对上了!而且那泥土,和乱葬岗柳门姚氏坟前的泥、柳家院墙根的泥,应是同一种!」
林湛的目光骤然一沉:「李氏常去乱葬岗?」
「仆役说,李氏每月十五都会独自出城,说是去祭拜早夭的族亲,方向就是乱葬岗那边!」捕快回道。
所有线索终于织成一张网:李氏借着每月祭拜的名义,在乱葬岗训练灰隼——尤其是在柳青姝生母的坟旁,或许是「恨屋及乌」,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她让灰隼往柳家院里投带迷药的蜜饯,灰隼往返于赵府和乱葬岗,爪趾沾了两处的泥,偶尔停在柳家门闩上歇脚,才留下了那道不易察觉的爪印!
就在调查即将收网时,监视赵府的衙役匆匆来报:「大人!赵德山的心腹管家,半个时辰前悄悄出了城,往北边跑了,走得很急,像是要逃!」
北边?不是南疆方向。林湛立刻反应过来——赵德山定是察觉事情要败露,先安排管家转移家财,或是给自己留后路!
「拦住他!死活都要拿下!」林湛下令。
可还没等衙役出发,另一名衙役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大人!不好了!大牢里的周文渊……突发急症,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快不行了!」
灭口?竟敢在府衙大牢里灭口!
林湛脸色铁青,一边往大牢赶,一边急召药师。
牢房里,周文渊蜷缩在地上,面色青黑,身体剧烈痉挛,早已没了意识。药师飞快地检查,从他散开的衣襟里,捻出一点微末的紫色粉末:「大人!是『牵机』!剧毒!混在饮食里送进来的,剂量不大,但够致命!」说罢,立刻施救。
林湛的目光扫过看守牢房的衙役。能在大牢里精准投毒,必有内鬼,而且能量不小!
「把今日所有经手周文渊饭食、茶水的人,全部隔离审问!一个都别漏!」林湛的声音里满是震怒。对手的猖狂,超出了他的预料。
一番审讯,很快揪出了一个负责送水的杂役。他扛不住压力,「扑通」跪倒在地,哭着招认:「是……是赵府的管家!他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把毒药混在周相公的水碗里,说只要周相公死了,案子就算了了……」
证据链终于锁死了赵德山:雇张豹威胁柳青姝,包庇李氏杀人,甚至安排管家下毒灭口!
「升堂!」林湛回到公堂,惊堂木「啪」地拍下,声震屋瓦,「带赵德山和李氏!」
公堂之上,火把烧得猎猎作响,映得「明镜高悬」的牌匾忽明忽暗。赵德山被带上来时,虽还强挺着腰杆,可眼神里的慌乱藏都藏不住——他定是知道了管家被捕、周文渊未死以及李氏被查的消息。
李氏跟在后面,面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
「赵德山!李氏!」林湛的声音如寒冰,「你们夫妇二人,谋害柳青姝,又下毒灭口,还有何话可说?」
赵德山「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人明鉴!冤枉啊!张豹的事,是我一时糊涂,只想让他吓唬柳氏交出秘法,绝没杀人的心!内子和周文渊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啊!」
就在这时,李氏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赵德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绝望,有怨恨,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大人,不用问了。柳青姝是我杀的。」
满堂瞬间死寂。
「我恨她。」李氏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在说别人的事,「夫君对她另眼相看,她手艺又好,迟早要取代我的位置。那日我知道张豹没吓住她,夫君午后定会再去找她,便提前让灰隼把沾了『相思断』的蜜饯投进柳家院子——她家中常有这种蜜饯,多丢一些,她也分不清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等她精神恍惚之后,我就从柳家院墙的矮处翻进去,用麻绳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她挣扎得很弱,可我怕她没死透,就用我带的短刀,刺进了她的心口。」
看来那灰隼常往柳家院投东西,有时会停在门闩上歇脚,爪印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杀了她后,从里面闩上门,再翻墙走的。凶器,我藏在了妆匣里。」
「南疆行商呢?柳青姝生母坟前的果核又是怎么回事?」林湛追问,目光死死盯着她。
李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沉默片刻,声音里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那行商是我杀的。他带着『相思断』来卖,要价极高,我怕他泄露消息,就在城外荒坡杀了他,夺了药。至于那坟前的果核……我恨姚氏,恨她生了柳青姝这个狐媚子!我在她坟前试验迷药,训练灰隼,就是要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赵德山听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道:「大人!您听到了!都是这毒妇干的!跟我没关系!我顶多就是雇人吓唬了柳氏,罪不至死啊!」
这时,公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隼鸣——那只灰隼不知何时回来了,在屋檐上盘旋了两圈,叫声里满是悲戚,却没像上次那样冲下来,最终振翅飞入漆黑的夜空,再也没了踪影。
「画押。」林湛冷声道,语气里没一丝波澜。
李氏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供状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赵德山也颤抖着画了押,承认了指使张豹威胁柳青姝的罪行。
烛火摇曳,映着公堂上的血迹与供状,这桩牵扯出迷药、猛禽、妒恨与灭口的血案,似乎终于落下了帷幕。
余烬
公堂烛火摇曳,光影在青砖地上晃出斑驳的痕。李氏垂着头,苍白的脸上没半分血色,唯有指尖攥着的供状纸微微发颤;赵德山则松了口气般佝偻着背,眼底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只要李氏认了罪,他便能摘得干干净净。衙役上前,正欲将二人押往大牢,林湛却突然抬手,掌心向下一压——动作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德山,」林湛的声音比案上的烛油还冷,「李氏的供词,本官尚有几处存疑,需向你求证。」
赵德山一愣,忙挺直腰杆,躬身回话:「大人尽管问,草民知无不言,绝无半分隐瞒。」
「李氏说,她杀那南疆行商,是为夺『相思断』迷药。」林湛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敲在铁上,「据邻县传来的协查公文,那行商死于半月前,尸身弃在荒驿,随身银钱被洗劫一空,致命伤是脑后重击。本官问你,半月前那个时辰,你在何处?」
赵德山的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几乎是立刻答道:「半月前?草民一直在墨溪城里打理丝绸铺的生意,没出过远门啊!大人若是不信,可问铺里的伙计!」
「哦?」林湛从案头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抬手掷向赵德山,「这是邻县驿馆的通关记录,半月前,有个『赵德山』登记入住,姓名、籍贯与你分毫不差,入住时间恰好是行商遇害的前一日。你又如何解释?」
赵德山脸色「唰」地白了半截,却仍强撑着干笑:「大人明鉴!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怎能单凭一个名字,就断定是草民?」
「单凭名字自然不能。」林湛冷笑一声,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指腹摩挲着扳指上的云纹,「那这枚扳指呢?」
赵德山的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地缩回右手,往袖中藏——他平日最爱将这枚扳指戴在右手拇指上,今日却空空如也。额角的冷汗瞬间渗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这……这定是栽赃!是那毒妇偷了我的扳指,扔在行商尸旁,想拖我下水!」他急得往前扑了半步,手指直指李氏,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李氏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反应——却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转瞬,便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嘴角甚至牵出一丝惨笑,像是在笑自己的傻。
林湛没理会赵德山的攀咬,继续往下问:「好,就算行商的事是巧合。那再说说柳青姝的案子——李氏称,她『知道张豹威胁不成,夫君午后定会再去寻柳氏』。赵德山,你午后去找柳青姝,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是去『吓唬』她?」
「我……我是怕张豹的话吓着她,耽误了绣活的工期,才去安抚几句,想让她安心。」赵德山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睛也不敢与林湛对视。
「安抚?」林湛拿起案上那片从柳青姝掌心取出的碎纸,对着烛火晃了晃,「这是『汇通』钱庄的银票残角。本官已查过,案发前三日,你名下的账户,恰好提取了一张百两银票。这银票你给了谁?是给了柳青姝,想让她交出所谓的『秘法』,或是堵住她的嘴?她不肯收,撕了银票,你便动了杀心?杀人后,你想夺回碎纸毁灭证据,却被已无气息的柳青姝扯下这一角?」
碎纸在烛火下泛着微黄的光,赵德山的脸色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还有周文渊中毒之事!」林湛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烛火晃了晃,「买通杂役下毒的是你家管家,可那『牵机』毒从何而来?此毒与『相思断』一样,皆是南疆罕见之物。李氏已认了劫杀行商夺『相思断』,为何不连『牵机』一并认下?还是说,这『牵机』本就是你通过其他渠道所得,早有灭口之心?!」
「这都是大人的臆测!没有证据!」赵德山嘶声喊起来,声音却没半分底气,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证据?」林湛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李氏,语气陡然变得锐利,「李氏!你说每月十五去乱葬岗祭拜『早夭的族亲』,可本官已派人掘开了你指认的那座坟——里面空空如也,连半块骨骸都没有!你究竟在祭拜什么?还是在与谁相会?!」
李氏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头看向林湛,眼中满是骇然,仿佛没料到林湛连这桩隐秘都查了出来。
「你根本不是什么南疆蛊医世家的女儿。」林湛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公堂之上,「你原是那被杀南疆行商的亲妹妹!十五年前,你与兄长失散,被拐到墨溪,卖给赵德山做了丫鬟,后来才被他纳为续弦。你兄长这些年一直在寻你,半月前终于查到墨溪,与你约在乱葬岗相认,只因那里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对不对?」
李氏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
「赵德山怕你兄长带你离开,更怕他泄露当年拐卖的旧事——说不定,你当年能被卖到赵家,本就是他一手安排。」林湛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冷,「他假意设宴款待你兄长,却在席间趁其不备,猛击他后脑!杀了人后,他掠走财物,伪造成劫杀的样子,再用你兄长的尸身要挟你——若你不替他担下所有罪责,他便将你兄长的尸身扔去喂野狗,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你训练那只灰隼,根本不是为了投毒,是为了与兄长传递信息!」林湛的目光扫过屋檐,仿佛那只灰隼仍在盘旋,「灰隼通灵,知道主人的兄长死得冤,才会屡次冲下官轿鸣冤,甚至最后撞柱——它不是在控诉柳青姝的死,是在替你兄长喊冤!」
这番话如同惊雷劈在公堂之上,李氏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放声痛哭:「兄长!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她猛地转过身,手指死死指着赵德山,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眼中迸出的恨意能吃人,「是他!都是他!是他杀了我兄长!也是他逼我认下杀柳青姝的罪!」
「那日午后,是他去找的柳青姝!」李氏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他想逼柳青姝交出『秘法』,还想对她行不轨!柳青姝奋力反抗,抓破了他的手臂——你说的那染血布条,根本不是张豹的,是他衣袖被扯破,沾了血后扔的!他恼羞成怒,刺死了柳青姝!」
「他回来时,衣袖破着,身上沾着血,被我撞个正着。」李氏的哭声越来越大,泪水模糊了脸,「他用我兄长的尸身威胁我,逼我去清理现场——是我把柳青姝的尸身挪到堂屋,伪造了被勒晕再刺杀的假象;是我把带迷药的蜜饯扔到院子里,想嫁祸给外人;也是我教他如何让管家去毒杀周文渊,斩草除根!」
满堂衙役皆惊得目瞪口呆。
赵德山面无人色,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冷汗浸透了绸缎长袍,贴在背上,像层冰。
林湛拿起惊堂木,「啪」地拍下,声震屋瓦:「罪囚赵德山,谋害南疆行商、谋害绣娘柳青姝、嫁祸周文渊、买凶灭口,数罪并罚,判斩立决,三日后行刑!」
他转向瘫坐在地的李氏,语气稍缓,却仍带着威严:「李氏,包庇真凶、协助伪造现场,本应重判。念你系被胁迫,且最终揭发真相,功过相抵,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返回墨溪。」
衙役上前,将赵德山拖了下去——他已没了挣扎的力气,像一摊烂泥;李氏则被扶起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公堂外的天,泪水仍在淌,却没了哭声,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
三日后,赵德山伏法,人头落地。李氏被押上囚车,往南疆方向而去。墨溪县的百姓都在说,这是青天大老爷断的好案,冤屈终得昭雪。
唯有林湛,在李氏离城前,曾私下见了她一面。驿馆的茶凉了,他才缓缓开口:「那『双面异色绣』的秘法,究竟是什么?赵德山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杀人,也要得到的东西,总该有些玄妙。」
李氏抬起空洞的眼睛,盯着杯中的残茶,突然惨然一笑,笑声里满是讽刺:「哪有什么秘法……不过是青姝妹妹骗他的罢了。」
「她丈夫周文渊只会读书,赚不来银钱,家里的开销全靠她绣活支撑。」李氏的声音轻得像风,「赵德山总压她的工价,她气不过,就编了个『双面异色绣』的谎话,说这是祖传秘法,绣品能卖双倍价,要他加钱。她原是想多赚些银钱,养活那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没成想,这随口一句谎,竟让她丢了性命。」
窗外的阳光刺眼,却照不透这桩案子里人心的黑暗——所有的阴谋、杀戮、贪婪与背叛,竟都源于一个绣娘为了生计编造的谎言。
风从驿馆的窗缝钻进来,吹得茶烟袅袅。林湛望着李氏囚车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这墨溪的天,看着晴了,却总觉得,还有层散不去的阴翳,缠在人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