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五班的清晨总是裹着层层冷雾,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迷彩帐篷上。
史今蹲在武器架前擦着一把步枪,布条划过枪管的时候还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营区里格外清晰。
枪管暴露在晨曦的阳光下,反射出来的光束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墨绿色的阴影,像是他衣服上肩章的颜色,比天空浅一点,比海水深一点。
“史班长,团长找你。”通信员的声音带着露水的湿意。
史今把擦枪布叠成整齐的方块,动作里带着十年军旅刻进骨头的规整。
他站起身的时候,腰侧传来一阵钝痛,是去年演习时被反坦克导弹模拟器震的旧伤。
“知道了。”他拍了拍通信员的肩膀,掌心的茧子蹭过对方新兵蛋子光滑的制服。
团长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耀眼的光,在白墙上投下栅格状的影子。
高城站在窗边,来回踱步间,军皮鞋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响。“老史,”他转过身,指缝里夹着的烟燃着半截,“师里批了你的转业报告。”
史今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帽檐,指节泛白。
他看着高城领章上的星星,突然就想起十年前自己刚入伍时,这个现在的团长还只是个脾气火爆的连长,总爱在训练场上把“龟儿子”挂在嘴边。
“我明白,连长。”他习惯了这么叫,哪怕高城早已经升了官。
“明白个屁!”高城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来又灭掉,“你觉得是许三多那龟儿子把你挤走的?”
史今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草原的风。
“跟他没关系,连长。三期满了,该走了。”
他想起许三多第一次做腹部绕杠时,像只被吊起来的虾米,汗水砸在单杠上,在阳光下碎成星星。
是他把那孩子从五班捞出来,手把手教他踢正步,教他拆解步枪,教他“不抛弃,不放弃”。
窗外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史今正盯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针状的绿刺上还挂着昨晚的露水。
“说吧,想要啥。”高城的声音裹着烟草味砸过来,史今的指甲在军裤膝盖处掐出浅白的印子。
他其实有很多话能说。比如老家县城的房子漏雨,母亲总在电话里说“没事”;比如弟弟明年要考大学,学费还没凑齐;比如自己腰上的旧伤在阴雨天总疼,想在转业前多开几盒止痛片。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三圈,最后只变成一句:“想看看天安门。”
“天安门?”高城皱着眉重复,军靴跟在地板上磕出不耐烦的响,“我给你批条子去市委党校进修,或者让后勤处给你留套转业安置的房子,你跟我提天安门?”
史今笑了,“团长,我十六岁来部队,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进北京站时天还没亮。车窗外闪过个红墙金顶的影子,老兵说那是天安门。”他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画了个模糊的弧线,“那时候就想,等我当上兵王,一定得站在那儿敬个礼。”
高城突然别过脸,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响。“明早五点,我让司机备车。”
当军用吉普驶过长安街,史今数着路灯的影子在车身上流动。
凌晨的雾气还没散开,路灯的光晕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他十多年军旅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日子。
第一次打靶脱靶时,史今躲在厕所里哭,高城塞给他块大白兔奶糖;抗洪救灾时泡在水里三天三夜,伍六一用体温给他焐脚;许三多把第一份津贴塞给他,说“班长你给家里寄点”。
“到了。”司机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史今推开车门的瞬间,膝盖突然就软了。
天安门城楼在晨光里浮出来,红墙像被太阳吻过的伤口,黄瓦上的琉璃在雾里闪着碎光。
他抬手想敬礼,右手却抖得厉害,平日里握枪握得稳如磐石的手,此刻连抬到眉梢都费劲。
眼泪砸在皮鞋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他想起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征兵站,胸口别着朵大红花,母亲在人群里哭得直抹脸。“到了部队好好干,给家里争口气。”
只是那时他还不懂什么叫奉献,只知道穿上这身军装,就能让母亲在街坊邻居面前挺直腰杆。
吉普车缓缓驶过广场,史今数着往来的晨练老人、举着相机的游客、扫街的环卫工。他们的笑声漫过车窗,混着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像团温热的棉花裹住他的心脏。这就是他守了十几年的世界啊,有烟火气,有欢声笑语,有不用躲在钢盔后面的安稳。
“值了。”他对着窗外轻声说。
腰上的旧伤又开始疼,但这次他没皱眉。
那些在训练场上摔断的骨,在演习里震伤的内脏,在无数个深夜站哨时冻僵的手指,原来都变成了此刻广场上的风,变成了孩子们手里的风筝线,变成了老人脸上皱纹里盛着的阳光。
车经过新华门时,史今终于敬了个完整的礼。
晨光刺破云层,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天安门的轮廓叠在一起。
他想起许三多抱着钢枪站在哨位上的样子,想起伍六一瘸着腿却依然挺直的脊梁,突然明白所谓的传承,就是把自己站成一块砖,让后来人踩着肩膀,看得更高,走得更远。
之后就是在回营区的路上,史今睡着了。
梦里他又变成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坐在绿皮火车上,看窗外的天安门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城楼上的灯笼,红得像团不会熄灭的火。
下午,高城再次把史今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转业安置办那边我打过招呼了,去市公安局刑侦队,穿警服,带编制。”他的声音有点闷,“跟你现在的枪差不多,就是换了种方式护着人。”
史今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老家县城的派出所,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报案,丢了辆永久牌自行车。民警叔叔给他糖吃,说“会找回来的”。那时候的他就觉得,穿制服的人胸口都揣着团火。“谢谢连长。”
“谢个屁!”高城又恢复了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却伸手拍了拍史今的后背,“晚上食堂加菜,全连送你。”
夕阳把草原染成了蜂蜜色,七连的兵排着队走进食堂。
许三多站在队伍的末尾,手指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史今端着搪瓷缸,里面的白酒晃出细碎的光。
“我史今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拿了多少军功章,是带出来你们这帮兵。”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最后落在许三多身上,“三多,好好练,别给七连丢人。”
许三多的眼泪啪嗒掉在缸子里,“班长,我……”
“哭个屁!”伍六一踹了他一脚,声音却带着哽咽,“史班长远走高飞,该高兴!”他把自己的缸子跟史今碰了一下,瓷面相撞的脆响里,藏着二期士官肩章上那道细杠。那是和史今不一样的未来,没有编制,没有安排,只有退伍证上盖着的红章。
伍六一第一次感觉到腿不对劲,是在冲击211高地的那天。
炮弹的气浪掀翻了他的钢盔,左腿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看见许三多扑过来要背他,喉咙里涌上股铁锈一般的味道。
“滚!”他吼出声,膝盖重重磕在碎石上,“老子是钢七连的兵!”
只是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远比营区的柴油味更让人恶心。
伍六一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瓶,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坠进血管,像是在给他的人生倒计时。
主治医生的声音隔着层棉花传来:“左膝韧带断裂,半月板损伤严重,建议退伍。”
“退伍?”伍六一猛地坐起来,扯动了伤口,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我是二期士官!还有一年才到期!”
“你的腿……”医生欲言又止。
伍六一没再听下去。他想起史今走的那天,高城拍着对方的肩膀说“有编制”。
那三个字像根针,扎在他心里最嫩的地方。史今是三期,是干部待遇,转业了有地方去。可他伍六一呢?初中毕业就来当兵,除了打枪投弹,啥也不会。现在腿瘸了,出去能干啥?给人看大门都嫌他走得慢。
病房门被推开时,阳光跟着高城一起涌进来,团长肩上的星星反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六一,”高城把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师部批了,你转司务长,留在团里。”
伍六一的手指抠进床单,把蓝白条纹绞成一团。“司务长?”他笑出声,声音比砂纸磨过还糙,“给全团做饭?算什么狗屁兵!”
“狗屁兵也比没兵当好!”高城的声音陡然拔高,保温桶里的排骨汤晃出了几滴,“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去管仓库?我是没办法!”他猛地抓住伍六一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跟史今不一样!他三期转业有安置,你二期退伍只能滚回乡下!你那条腿,除了部队谁要你?”
伍六一的脸瞬间白了。他看着高城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新兵连时,这个连长把自己从泥潭里拽出来,骂他“孬种”,却又在深夜悄悄给他盖被子。原来团长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床头柜里藏着的退伍申请,知道他每天晚上疼得咬着毛巾哭,知道他最怕的不是疼,是回到那个除了黄土地啥也没有的老家。
“我去。”伍六一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窗外的麻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像在嘲笑他这个曾经的兵王。
司务长的办公室在仓库隔壁,空气里永远飘着米面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伍六一每天核对账本,给各连分发物资,瘸着腿在仓库里挪来挪去。
直到有一次许三多来看他,手里捧着个保温桶。“六一哥,我给你带了红烧肉。”
伍六一没抬头,笔尖在出库单上划得飞快。“拿走。”
“六一哥……”
“我说拿走!”伍六一猛地把笔摔在桌上,墨水溅在“猪肉二十斤”那行字上,晕成一团黑,“看见你就烦!要不是你,我能成现在这样?”
许三多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伍六一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
他想起211高地上,是许三多拖着他爬了那么远;想起医院里,是许三多每天给他擦身喂饭;想起史今临走的时候还在说“不抛弃,不放弃”。
“对不起。”伍六一别过脸,仓库的窗户玻璃碎了块,风灌进来,吹得账本哗啦啦响。
许三多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轻声说:“史班长托我给你带句话,他在公安局挺好的,说等你伤好了,请你喝酒。”
伍六一的喉咙哽了一下。他想起史今转业那天,自己强装笑脸说“远走高飞”,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是带着编制走进城市的晨光里,一个是瘸着腿留在仓库的阴影里。
史今第一次穿上警服的时候,对着镜子看了很久。
藏蓝色的料子比军装还要软,肩章上的拐换成了银色的杠,却同样沉甸甸的。
刑侦队的办公室在老市政府大楼的三楼,窗外有棵老槐树,叶子绿得发亮。
“史哥,这是昨天的盗窃案卷宗。”新来的实习生小姑娘递过来一摞纸,眼睛里闪着好奇,“听说你以前是部队的?三期士官?”
史今笑了笑,翻开卷宗。
照片上的作案现场一片狼藉,和演习后的战场有点像,只是少了硝烟味,多了生活的琐碎。“嗯,当了十几年兵。”
“那你转业过来直接是副科级待遇吧?”小姑娘咋舌,“我们考公务员考了三年,还只是个科员。”
史今的笔尖顿了顿。他想起高城在电话里说的“我动用了点关系”,想起七连那些年轻的兵,他们大多数人服完两年兵役就得回家,没有编制,没有安排,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不知道会飘向哪里。
“运气好。”他轻声说。
下班路过菜市场,史今买了条鲫鱼。
他现在住的公寓是单位分配的,六十平米,有个朝南的阳台。
他学着炖汤,把姜片放进锅里,就想起伍六一以前总抢他碗里的姜片,说“吃了壮阳”。
手机响了,锅里的汤正咕嘟冒泡。
拿到手里看见是高城打来的,背景里有许三多的声音,还有伍六一特有的、带着不耐烦的哼唧。
“老史,”高城的声音混着啤酒瓶碰撞的脆响,“六一那龟儿子今天在食堂跟人干起来了,就因为人家说他走路像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