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输给人性。”
那天,我们在沉闷的夏夜挤在一间廉价旅店的门外守候,房门的暗红色油漆像久淤的血块般突兀,走廊尽头飘来潮湿抹布与廉价烟草的陈旧混合气味,地毯被经年累月的鞋印踏出一块油腻的泥泞,粘住我闺蜜因焦灼而微微颤抖的双脚——她手里死死攥着的,是房门备用钥匙。
那扇门开启的瞬间,我看见她瞬间僵直的身体。她精心准备的质问如同泼入暗夜的冷水,瞬息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绝望的顿悟:“原来恨不起来是这种感觉……”
房门内的景象一目了然:男人错愕而窘迫地僵住,他身边衣着不整的女孩惊恐地抓紧被角遮掩。而我那气势汹汹的闺蜜,站在混乱中心,泪水却无声而迅猛地滑落脸庞,那里面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无边的、冰冷的虚空。
那一刻突然明白,人性常如这不可预料的夜晚,永远藏着让我们无法应对的戏码。莫言说:“不要与人性较真,不要为烂事烦恼,人性永远经不起推敲,和人性较劲,受伤的只能是自己。”有时“认输”,反倒是另一种清醒与解脱。
成年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竟如一场精心排练又终将失控的悲喜剧。
曾经的胖子老张身形竟不复笨拙,他西装严整走向众人,领带精致地别住一枚闪亮的铂金领夹。我们心照不宣,互相微笑着恭维对方的“成功”。而真正触动我记忆的,是老王悄然递来的名片上,那刻意凸显的一行“总经理”后缀。
旧梦在酒精的氤氲中渐渐松散了边界。老王端着酒杯挨近我,脸上堆满过分熟悉的笑容:“听说你在做策划?我们公司刚好有个大项目,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当真正坐进他寒酸的所谓“办公室”——不过是藏身旧住宅区的狭窄隔间时,当初那个总在课间偷偷塞我糖果,在运动会摔倒后主动搀我回来的少年身影,已经被磨得薄如纸片。窗外树影婆娑,投在办公桌上竟似嘲讽的鬼脸。昔日温纯的同窗情谊,已被现实无声扭曲成了薄脆的交易筹码。
莫言曾说:“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利益的大旗竖起,记忆里的温暖面孔模糊退场时,我甚至失掉了愤怒的力气。那人性中柔软的褶皱突然硬如棱角,我不愿被棱角割伤,唯有沉默起身。
有时那锋利的棱角,可能连自己的亲人都猝不及防。母亲独居的小屋里,阳光透过旧窗帘的缝隙,在地面划出几条固执的光痕。某个傍晚,电话中的母亲声音带着一种我陌生的轻快:“囡囡别担心,我投的这个养老项目,保准错不了!每月有分红呢!”
然而她描述的“稳当”背后,是对方早已携款而逃的事实。我坐在她略显局促的小沙发上时,窗外浓重的树影竟压得狭小的室内格外闷滞。母亲蜷缩在她坐惯的旧藤椅里,像个闯祸后无所适从的孩子。她布满褶皱的手轻轻抓住我的手,微凉的触感带着掩饰不住的沮丧:“你说……人老了,是不是就容易痴傻?”
泪水在她浑浊的眼球边缘无声颤动许久,终究没有落下。我将母亲那双渐渐失去活力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掌中,突然意识到那些曾经坚硬的苛责和抱怨是多么浅薄可笑。
人性本就混杂斑斓,而衰老更将其敏感脆弱赤裸呈现于光下。莫言那充满尘土味却又通透无比的语言再次回响:“真正的大雨不是下在天空里,是在人的心里。真正的雷鸣不在天上,而在人心的纹路中。”母亲心上无声的雨痕已那么深,任何指摘无异于残酷的加害。真正重要的,只有紧握这双被风雨侵蚀、仍有温度的手。
后来我明白了认输的真意:并非懦弱跪地,而是看透那沟壑纵横的复杂真相后,悄然转变姿态前行。不再徒劳去捶打铜墙铁壁般的人性弱点,省下那角斗的惨烈力气,不再幻想对方变成自己所希望的模样,也不强迫自己吞下委屈强颜欢笑。
我学会了在布满泥泞的幽谷中独行,学会识别那些值得真诚以待的光亮。在生活粗粝的打磨中,我渐渐收敛了不必要的情绪锋芒,只向生命那恒常的温煦底色鞠躬致敬。
莫言曾说:“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生命真正的课题,未必是执着推倒那道由人性构筑的灰色厚墙。
而是在墙的影子里,悉心辨认那些依然顽强散落的温暖光点——它们或许微弱,却足以映照出一条独特的小径,引领你走向属于自己的安稳。
世间人性百千褶皱,与其执拗熨平注定存在的沟壑,不如学会掌灯向更深处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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