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7日的湘海大学里,晨雾像一层被打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琴湖公寓的屋顶上。
608宿舍的玻璃窗蒙着水汽,把外面的绿意晕染成了一片模糊的青灰色。
这时候的张叙白坐在书桌前,指尖划过那罐燕麦片的金属罐身上。罐口的拉环上还沾着半片干枯的燕麦,是周以宁昨天早上没清理干净的痕迹。
他拧开罐子时,金属摩擦的"刺啦"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空气里还残留着周以宁昨晚用喷火枪烤东西残留的焦糊味,混杂着阳台飘进来的潮湿泥土气息。张叙白舀了一勺燕麦送进嘴里,舌尖先尝到的是熟悉的谷香味,随即却被一股尖锐的苦涩击穿,像是吞下了一口掺着碎玻璃的柠檬汁。
"过期了?"他皱着眉头看着罐子上的生产日期,还有三个月才过保质期。
窗外的晨雾这时候恰好散开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罐子里,那些浅棕色的燕麦片上,似乎沾着几粒细微的白色粉末,在光线下散发出冷冽的光。
周以宁的床铺传来翻身的响动,上铺的木板发出"吱呀"一声吟。
"海蓝,早啊。"周以宁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帮我带份早餐呗?"
张叙白咽下嘴里的燕麦,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发紧。
"好。"他应着,起身时手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玻璃杯。
透明的液体迅速在桌面上蔓延,浸湿了他来不及收的公务员考试复习资料,还把"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几个字晕成了模糊的蓝黑色。
时间回到2023年,6月15号那天,湘海大学的凤凰花正开得绚烂,殷红的花瓣落在琴湖公寓10栋的台阶上,像一滩滩凝固的血液。
那时候的张叙白正蹲在宿舍门口擦地,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滴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请问这里是608吗?"
他抬头时,阳光恰好直射进眼睛。
逆光里站着个高大的男生,上身穿着件印着军事迷彩的T恤,背着个鼓囊囊的黑色登山包,一侧还挂着一把折叠起来的工兵铲。
男生的影子把张叙白整个人都罩住了,像块沉重的幕布。
"是的。"张叙白站起身,手背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我是张叙白,法学院的。"
"周以宁,马克思主义学院。"男生说话时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扫过张叙白手里的抹布,"你们宿舍挺干净,不像我以前住的地方。"他顿了顿,突然又笑了,"听说你是江西来的?你们那彩礼是不是真像网上说的那么吓人?"
张叙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因为彩礼和男友闹分手,母亲在厨房一边择菜一边叹气:"咱们家以后可不能这样。"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是所有江西人都这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每个地方情况不一样。"
周以宁把登山包往空床上一扔,"咚"的一声震得墙壁都在颤。"我本科是江西农大的,"他拉开拉链,里面露出几本书,《战争论》《全球通史》,还有本封面磨损的《生物化学原理》,"你们兴湘学院是二本吧?能考上湘海大学的研究生,挺励志的。"
张叙白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蹭着地面的纹路。
他想起本科的时候每天泡在图书馆的日子,想起冬天没暖气的自习室里,自己裹着两件羽绒服刷题的样子。那时候的他总觉得,考上研究生就能摆脱那些贴在身上的标签。比如"二本学生",还有"江西人",但此刻周以宁的话像根针一样,轻轻两下就刺破了他小心翼翼维持的体面。
7月,湘海大学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琴湖公寓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排出的热气让阳台的温度更高了。
张叙白坐在书桌前赶论文,笔记本电脑的风扇转得像架小型直升机。
"你这杯子挺精致啊。"周以宁突然凑过来,手指几乎要碰到张叙白放在桌边的玻璃杯。杯子是姐姐张璐送他的生日礼物,淡蓝色的杯身上印着只卡通的鲸鱼。
"我姐送的。"张叙白往旁边挪了挪椅子,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像女孩子用的。"周以宁伸手拿起杯子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就笑了,"你一个大男人用这个?"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时候没放稳,杯口磕在桌角,掉了一小块瓷。
张叙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盯着那个缺口,像看到自己心里某个地方也塌了一块。"你能不能别碰我东西?"
"至于吗?"周以宁挑眉,"一个杯子而已。对了,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听你口音不像城里人。"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张叙白攥紧了手里的笔,笔杆硌得指节发白。
他想起父亲在建材店里扛着钢管的背影,想起母亲给客户打电话时小心翼翼的话语,那些他拼命想要藏起来的窘迫,被周以宁三言两语就扒得干干净净。
"开五金店的。"他低着头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哦..."周以宁拖长了调子,"那挺赚钱吧?是不是经常有人赊账?"
那天晚上,张叙白躲在布帘后面给姐姐发微信:"新室友有点奇怪。"
张璐很快回了条语音,背景里有地铁进站的呼啸声:"别想太多,研究生宿舍都这样,磨合磨合就好了。"他看着手机屏幕上姐姐的头像,是她去年毕业时在深圳湾拍的,穿着白衬衫笑靥如花。
张叙白深吸一口气,布帘外传来周以宁翻书的声音,还有他时不时发出的嗤笑声,像根羽毛在人心上反复搔刮。
9月,正式开学后的608宿舍里面气氛越来越诡异。
周以宁开始在宿舍里练刀,那把半米长的开山刀被他磨得锃亮,每次挥舞时都带着风声。
张叙白总觉得那刀锋会不小心劈到自己的书桌,甚至会劈碎他摊开在桌子上的法条汇编。
"你能不能去外面练?"直到一天晚上,张叙白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正在背《刑法》,而周以宁的挥刀声却扰的他一个字也记不住。
"宿舍是公共空间,我有权使用。"周以宁收刀而立,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我说你看书影响我练刀了吗?"
张叙白看着他肌肉紧绷的胳膊,想起上次周以宁单手举起饮水机水桶的样子,把话又咽了回去。他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却还是能听到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死神的指甲在玻璃上不停地剐蹭。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周以宁的"透气理论"。无论多冷的天,周以宁都要开着窗户,说这样才能"保持空气对流"。
11月,湘潭刮起寒风,张叙白裹着羽绒服还觉得冷,周以宁却只穿件单衣,说自己"火力旺"。
"关十分钟窗户行吗?我快冻感冒了。"张叙白的声音带着恳求。主要是他明天要去参加司法考试的模拟考,不想带病上场。
然而周以宁却把窗户推得更开了,寒风裹挟着雨点一下子就灌进了宿舍里:"感冒是因为免疫力差,你应该像我一样多锻炼。"他突然凑近,一股浓烈的汗味冲击着消毒液的味道,"你是不是有病?我看你总往医院跑。"
张叙白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想起自己因为慢性咽炎去校医院拿药的事,不知道周以宁是怎么发现的。
那些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脆弱,好像总能被周以宁精准捕捉,然后拿出来反复审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QQ空间写了一篇仅自己可见的日志:"感觉自己像只被关在玻璃罐里的虫子,外面总有双眼睛在盯着。"发布时间是凌晨两点,宿舍里当时还有周以宁睡着后磨牙的声音,像野兽在暗处啃噬骨头。
2024年2月19日,寒假之后的张叙白提前返校。
推开608宿舍门的瞬间,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他的书被扔在周以宁的椅子上,床帘被扯得歪歪扭扭,露出里面沾满了灰尘的床单。
再往里面走,卫生间的景象最让他感到恶心,马桶里还留着一截没被冲干净的排泄物,上面爬着几只细小的虫子。张叙白冲到阳台干呕起来,胃里已然是翻江倒海。
他拍了张照片发给周以宁,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
三个小时后,张叙白收到周以宁的回复:"大家相互理解。"
那六个字像根针一样,扎得张叙白眼睛发酸。
他想起自己每次打扫卫生的时候,周以宁都躺在床上玩手机;想起自己提醒他冲厕所的时候,对方翻着白眼说"你真事儿多";想起姐姐每次打电话都叮嘱他"别跟人起冲突"。
那天下午,张叙白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搬到走廊,用消毒水把桌子擦了三遍。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暖和。
他看着琴湖公寓楼下嬉笑打闹的学生,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连一个干净的栖身之地都没有。
3月5日,张叙白和周某某、龙哥坐在法学院辅导员的办公室。
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热闹,雪白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堆坠落的蝴蝶。
"我们真的受不了了。"周某某把一份打印好的申请推到辅导员面前,"他在宿舍用液化气炉,还磨刀,太危险了。"
张叙白补充道说"他晚上总开很亮的灯,我睡眠不好,已经连续好几天失眠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下的乌青像极了两片浓重的墨渍,那就是昨晚又没睡好的证明。
辅导员叹了口气,手指在申请上敲了敲:"我和马克思主义学院那边沟通一下,但你们也知道,换宿舍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抬头看了看张叙白,"海蓝,你是寝室长,多担待点。"
"担待?"张叙白猛地提高了声音,又很快低下头,"我们已经担待很久了。"
他想起上周,周以宁用喷火枪烤背包时,火苗窜起半米高,吓得他赶紧扑上去灭火;想起自己放在桌上的牛奶被周以宁喝了,对方还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也快过期了"。
走出办公室时,玉兰花的香味浓郁得让人窒息。
周某某拍了拍张叙白的肩膀:"实在不行,我们自己申请换宿舍吧。"
张叙白点点头,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他看着教学楼墙上"厚德博学,励志笃行"的校训,突然觉得很讽刺。
在这里,他本该追求的就是公平与正义,然而他却连自己的基本权益都维护不了。
3月27日,湘海大学开始修路。
挖掘机的轰鸣声从早到晚不停歇,震得608宿舍的窗户都在颤。
张叙白戴着耳塞还是睡不着,头痛得像要炸开。
"把窗户关了吧,太吵了。"他对正在看军事纪录片的周以宁说。
周以宁没回头:"开窗透气。"
"透气重要还是学习重要?"张叙白的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我下周要交论文初稿了,你能不能体谅一下?"
周以宁终于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你交论文关我屁事?这宿舍不是你一个人的。"他突然提高了音量,"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很久了?觉得我是农村来的,配不上住这里?"
张叙白一下愣住了,他没想到周以宁会这么说,那些潜藏在表面下的自卑与敏感,像突然被戳破的脓包,流出腥臭的脓液。"我从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总针对我?"周以宁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映在墙上。"你和周某某联名申请换宿舍,以为我不知道吗?"
争吵声还引来了隔壁宿舍的同学,有人试图劝架,被周以宁一把推开:"这是我们宿舍的事!"他指着张叙白的鼻子,唾沫星子溅到张叙白的脸上,"你等着,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那天晚上,张叙白躲在布帘后面哭了。
他想起父亲送他来上学时说的话:"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家,家里永远有你的位置。"他摸出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却又怕父母担心,最后只是对着姐姐的微信头像发呆。
凌晨三点,他在QQ空间写下最后一段话:"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扇窗户什么时候才能关上?"
4月7日早上,张叙白的头痛还没好。
他看着桌上那罐燕麦片,想起周某某说过"这个牌子的燕麦挺好吃",便决定冲一碗当早餐。
金属勺子碰到罐底时,发出"叮当"一声轻响。他舀了两勺倒进碗里,加开水搅拌时,发现有些颗粒没有融化,沉在碗底像细小的石子。
"味道有点怪。"他自言自语,却没多想。最近烦心事太多,他总觉得连味觉都变得迟钝了。
吃完早餐没多久,张叙白的肚子突然开始绞痛。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拧,疼得他直不起腰。他蹲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瓷砖,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服。
"你怎么了?"周某某被他的动静吵醒,从上铺探出头。
"不知道,可能吃坏肚子了。"张叙白的声音带着哭腔,每说一个字都要吸口气。
他扶着墙站起来,想去校医院。
走到门口时,又想起周以宁昨晚说的话,心里莫名地发慌。他回头看了眼周以宁的空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没被人睡过一样。
湘潭市中心医院的急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散不开。
张叙白躺在病床上,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像他此刻正在流逝的生命。
"初步诊断是急性胃肠炎。"医生拿着化验单说,"先输液观察吧。"
张叙白点点头,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疼痛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蔓延到了全身,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自己的皮肤。他给姐姐发微信:"姐,我住院了,你能不能让爸妈来一趟?"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的时候,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走廊里传来其他病人的呻吟声,护士换药的脚步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诡异的安魂曲。
第二天早上,医生拿着新的化验单进来,脸色凝重:"你的肝功能指标很不正常,我们怀疑是肝损伤。"他顿了顿,"你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张叙白努力回想,却只记得那罐味道奇怪的燕麦片。"就吃了室友的燕麦片。"
"燕麦片?"医生皱起眉,"有没有可能变质了?"
张叙白摇摇头。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很想家。想家里的脐橙树,想母亲做的红烧肉,想父亲粗糙却温暖的手掌。
4月9日下午,张叙白的父亲张建国赶到医院。看到儿子躺在病床上,老人脸色蜡黄,他手里的行李箱也跟着掉在地上。
"海蓝!"他冲过去抓住儿子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像块石头。
张叙白缓缓睁开眼,看到父亲的瞬间,眼泪突然涌了出来。"爸,我疼。"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才25岁,我想活。"
张建国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摸着儿子消瘦的脸颊,想起他小时候总跟在自己身后,喊着"爸爸带我去放风筝";想起他考上大学那天,全家人在县城的小饭馆里庆祝,海蓝喝了半瓶啤酒就脸红;想起他说要考公务员,要让爸妈过上好日子。
那天晚上,张叙白的情况急转直下。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进来,语气沉重:"多器官衰竭,我们尽力了。"
张建国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ICU病房的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妻子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走廊尽头的窗户上,映出他苍老的身影,像一截被遗忘在角落的枯木。
4月13日中午,湘雅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张叙白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丝涟漪。
医生和护士围过来抢救,胸外按压的声音沉闷而绝望。
姐姐张璐趴在玻璃上,看着弟弟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完全停止。
"时间到了。"医生摘下口罩,声音疲惫。
张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像只被拔了羽毛的飞鸟。她想起小时候带弟弟去捉泥鳅,他不小心掉进泥坑里,回家被妈妈骂了一顿,却还笑着说"姐姐别怕,我保护你";想起他考研时每天学到凌晨,却总不忘给她发句"晚安";想起他说等自己工作稳定了,要带全家人去深圳看海。
那些美好的憧憬,像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碰就碎了。
4月20日,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的通报在网络上炸开了锅。"犯罪嫌疑人周以宁已被依法刑事拘留"的字样,刺得张璐眼睛生疼。
她坐在弟弟空荡荡的宿舍里,看着他没来得及整理的公务员考试资料,眼泪一滴滴落在书页上。
周以宁被带走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去参加一场普通的考试。
警方的调查结果一点点出来:周以宁因为和室友积怨,从网上购买了秋水仙碱,趁宿舍没人的时候投进了周某某的燕麦片里。而张叙白因为和周某某关系好,经常分享零食,不幸误食。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父亲张建国蹲在地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他想不通,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就酿成了这么大的悲剧。
张璐拿起张叙白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4月10日,晴。今天也要加油,离梦想又近了一步。"字迹工整有力,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
2025年1月9日,湘潭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庭庄严肃穆。张叙白的家人坐在原告席上,张璐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周以宁被法警带进来的时候看起来瘦了很多,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看向张叙白家人的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被告人周以宁,你是否承认故意杀人罪?"审判长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
周以宁点点头:"我承认投毒,但我不是想杀他,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周某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