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亡国前夜,忠臣与降将在元军大营留下了历史的交集。
这是德祐二年(1276)正月,刚刚被擢升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的文天祥奉命前往元军大营议和。在临安城北皋亭山的元军驻地,文天祥与元军主帅伯颜进行了激烈的抗辩,因而遭到扣留。文天祥当场怒斥伯颜失信,此时,早已降元的原南宋将领吕文焕从旁劝解。
见是吕文焕,文天祥火气更甚,转而痛斥吕文焕是“逆臣乱贼”。
吕文焕说:“丞相为什么骂我是乱贼?”
文天祥答:“国家不幸至今日,汝为罪魁,汝非乱贼而谁?三尺童子皆骂汝,何独我哉!”
吕文焕长叹一口气:“我当初死守襄阳整整六年,却等不到救援啊。”
文天祥说:“力穷援绝,死以报国可也。汝爱身惜妻子,既负国,又隤家声。今合族为逆,万世之贼臣也!”
这是一场偶然的见面与对话,却犹如绳子的两端,互相撕扯着:一端象征着道德,一端代表着现实;一端象征着忠义,一端代表着苟且;一端象征着坚定,一端代表着放弃。
两人的见面,亦犹如历史的隐喻,整个南宋走向溃败的最后十五年,便是这股互相撕扯的绳子最终断裂的过程。
在史家的叙述中,有奋发救国者便有自保卖国者,有救民于水火者便有置民于地狱者,有大忠大义者便有不忠不义者。没有一段历史没有奸邪,也没有一段历史没有忠贞。彼此互为镜像,强化着黑白二元对立的预设立场。
但是,抛开历史的教化意义,我们真正想问的是: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个体精英如何抉择?为何如此抉择?事情到底是怎样变坏的?结局为什么会是这样?最后又有什么值得铭记?
1、扑朔迷离的“鄂州大捷”
南宋败亡的征兆,是从一起军事骗局显露出来的。联合操纵这起骗局的人,一个是权臣,一个是名将。
景定五年(1264)十月,宋理宗赵昀〔yún〕去世,太子赵禥〔qí〕继位,是为宋度宗。因拥立之功,权臣贾似道获得特别优待——宋度宗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师臣”,亦师亦臣,表示尊敬的意思。但贾似道还吃不透新君的心性,于是提出要负责宋理宗的陵寝和丧葬事务,担任总护山陵使。这实际上是权臣对新君的试探,历史上,老皇帝死后,新皇帝若想打发掉老皇帝生前身边的权臣,就会任命该权臣负责老皇帝的陵寝事宜,委婉地将其赶出权力中心。
没想到,宋度宗同意了贾似道的请求,任朝中官员怎么上书要求他收回成命,他都不听。52岁的贾似道只好离开临安,前往绍兴。这一刻,贾似道或许认为宋度宗是有心计之人,不过事实上,宋度宗可能只是欠考虑和一根筋而已。史载,宋度宗出生前,其母曾被逼服过打胎药,这导致他天生发育不良,7岁才会说话,智力水平有限。当上皇帝后,无所作为,唯以好色闻名,据说高峰时曾一天临幸30多名宫妃,创下纪录。
但在当时,宋度宗刚上位,贾似道不知道这名新君是真的愚蠢还是深藏不露,于是便跟新皇帝杠上了。
处理完老皇帝的丧事,贾似道并未返回朝廷,而是选择回到他的老家——天台县。这是以消极的姿态来对抗新君的鲁莽。与此同时,他开始唆使自己的亲信大将、京湖制置使吕文德向朝廷谎报军情,伪造蒙古军队大举南下的战报。这是以主动的姿态来表明自己的重要性。
接到军事急报的宋度宗,果然惊惶无措,连忙下诏请贾似道回京主持大局。贾似道这才慢悠悠地出发,往临安走。等他抵达临安,开始处理军国大事时,军事警报也适时地解除了。
通过这起军事骗局,贾似道成功地营造了“朝中不可一日无贾似道”的氛围,并且从此拿捏住了宋度宗的“命脉”——只要宋度宗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便以辞官还乡相要挟,由此确保他对朝政的绝对控制。这样,贾似道很快被拜为太师,封魏国公。
随后数年间,贾似道多次假意辞官,每次宋度宗都很惊慌,要么发动文武百官劝说挽留,要么不顾君王威严亲自恳求其留任。有一次,为了挽留贾似道,宋度宗甚至要向他下拜。站在一旁的参知政事江万里赶紧抱住宋度宗,说自古无君拜臣之理。江万里是贾似道一手提拔起来的。眼见自己的亲信如此多管闲事,贾似道表面不动声色,后来便指使人攻击江万里,迫使他辞去参知政事的职位。
贾似道此时已经是丞相兼枢密使、太师,封无可封,但宋度宗对其闹辞职总还得有所表示,于是特授其“平章军国重事”,允许他三日一朝,后来又逐渐加码到十日一朝,还特许他入朝不行君臣大礼。当皇帝的恩宠到了极致,贾似道大权独揽也便到了极致。
这种依靠诈术巩固权位的做法,也很符合贾似道的本性。在此数年前,他就是以一个骗局,具体来说,是以一场扑朔迷离的军事大捷达成了个人身位的双重荣耀。
那是开庆元年(1259),蒙古大汗蒙哥兵分三路,大举侵宋,但其本人却在攻打钓鱼城(在今重庆合川)时死于军中。一开始,蒙哥之死并未影响其四弟忽必烈率领的中路军的作战计划。已经屯兵鄂州(今湖北武昌)城外的忽必烈听闻蒙哥死讯,没有立刻班师,而是下令围攻鄂州,他说:“吾奉命南来,岂可无功遽还?”
鄂州是长江防线重镇,与襄樊同为南宋门户,事关全局。忽必烈十万大军“进围鄂州,中外大震”。南宋朝廷召集各路军队、各地义勇支援,前后出军费“缗钱七千七百万,银、帛各一百六万两、匹”。有大臣请宋理宗迁都以避锋芒,打不过咱就跑呗,当年南宋立国时不也是这么干的。正在此时,贾似道战前受命,被擢升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前往鄂州主持军务。
贾似道到达鄂州后,一夜之间就在城墙内壁建造了一道木栅,形成夹城。蒙古大军来势汹汹,望着鄂州城坚固的防御工事,一时进退失据。忽必烈在城外生擒了两个宋军俘虏,一打听,才知守城的是贾似道,且宋军“事起仓促,皆非精锐”,城中多为老弱之兵。
此后百余日,宋蒙攻防战异常激烈,鄂州城死伤13000人,却愈挫愈勇,始终将蒙古大军拒之门外。到了当年冬天,蒙军粮草匮乏,疾病流行,忽必烈仍未能攻克鄂州,不禁感慨道:“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我为何没有贾似道这样的人才呢?
四个月内,蒙古十万大军竟然未能攻下鄂州。这时,蒙古诸将心急如焚,把气撒在忽必烈重用的南方士人身上,说,如果不是你们向老大建议不可屠城,我们早就把鄂州拿下了。忽必烈听到后破口大骂:“宋军守城的只有一个贾似道,你们带领十万之众不能胜,打了几个月也不能攻下这座城。这分明是你们的罪过,哪里是士人之罪?”
但心里最着急的还是忽必烈,他要尽快赶回北方与其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没时间在鄂州耗,后方拥护他的蒙古大臣也都写信催促他早日北还。
战局在当年闰十一月发生转变。宋、元史书都记载,贾似道在此时欺君卖国,私自遣使者向蒙军求和,以“割江为界,且岁奉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为条件订立城下之盟,解鄂州之围。忽必烈同意,撤离鄂州城,回家和弟弟争夺汗位去了。
“鄂州大捷”后,贾似道回朝上表称:“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宋理宗表彰贾似道说:“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随后,贾似道被封为肃国公,享受着这场“军事大捷”带给他的无上荣耀。
第二年(1260),忽必烈即汗位,派使臣郝经带国书出使南宋,来进一步商定和议之事。贾似道担心自己私下请和的行为被抖搂出来,遂将郝经扣留在真州军营中。有意思的是,忽必烈此后忙于蒙古贵族内部争斗,竟把郝经遗忘了,导致郝经被扣留长达16年。
关于“鄂州大捷”的真相,到底是贾似道私自求和后虚构出来的,还是忽必烈久攻不下、急于北返而无奈退兵呢?目前史学界存在不同观点。但鄂州之战仍能看出贾似道的两面性,一方面他确实有军事才能,同时也是主战派;另一方面他有强烈的权力欲望,希望把自己打造成救时的大英雄。这两面性具有极强的诱惑性,南宋末期一再重用贾似道,就跟养蛊似的,最终遭到反噬。
2、军事系统大清洗
贾似道逐步独揽大权的时候,却是南宋的名将凋零之时。孟珙、杜杲、余玠等名将早已相继故去,此时的南宋武将系统按照站队归属——唯一的标识“是不是贾似道的人”——而出现了不同的结局。
最先遭到贾似道忌惮的人,是王坚。
当王坚在钓鱼城立下炮轰蒙哥致其死亡的辉煌战绩之后,朝廷已不需要他继续为国立功,而只需要他离开前线、离开军队。因为他的战功太大,大到让贾似道嫉妒。景定元年(1260),他从四川被召回京城临安。
年少时,王坚就是一个热血男儿。他加入孟宗政、孟珙父子建立的“忠顺军”,参与对金战争。他所属的鄂州都统司与岳家军一脉相承,而孟氏父子又是当时名扬天下的将帅,在抗金、抗蒙中屡建大功。王坚可谓一出道就继承了南宋两支著名军队——岳家军与孟家军的优良传统。后来,王坚入川增援西线战场,名将余玠将精心打造的钓鱼城托付给他。王坚及其副将张珏对钓鱼城城墙进行加筑,从1.5米厚度增至5米,不仅可以阻挡大军,还可以抵御蒙古军的回回炮。
开庆元年(1259),蒙哥亲征南宋四川防线,驻钓鱼城东五里的石子山督战。王坚负险守城五个月,蒙古军不能下。七月,蒙哥命人于钓鱼城东门高地上筑台,探城中情势以谋决战。有史料表明,当蒙哥登上高台擂鼓发起总攻,王坚调来大炮,向擂鼓之人射击,直接就把蒙哥轰飞,鼓声戛然而止。张珏又将城中两条三十斤重的鱼以及一百多张面饼,向城下的蒙古军投掷,附上字条称“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蒙古军由此开始撤退,蒙哥随后伤痛迸发而死。
钓鱼城建城不过十几年,却凭借城池牢固,军民同心,将不可一世的蒙古军拖垮,被称为“上帝折鞭处”。王坚用来之不易的胜利阻止了蒙古大军的步伐,也间接改变了鄂州之战的结局,以及忽必烈与贾似道的命运。
当然,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
由于战功引起嫉妒,王坚此后一直受到贾似道排挤,先是被调回京城,免去四川的兵权,不久又被调出京城置之闲散。景定五年(1264),王坚忧愤而死。
王坚被打压的数年间,正是贾似道对武将系统进行大清洗的时候。跟个别排挤不同,发动大规模清洗需要一个合理化、长期化的名目。在贾似道这里,这个名目以改革之名得以确立,叫做“打算法”。
打算法,是对宋蒙战争过程中所用军费的特别会计监察,主要针对武将。对于其中不合法的支出,要求武将予以偿还,并将获罪的将领投狱治罪。打算法的初衷,是整治军队中的贪污腐败现象,但最终却成为贾似道打压手握兵权的异己、扶持亲信武将的手段。曹世雄、向士璧等人都对贾似道不满,拒绝其调遣,结果均以“侵盗官钱”之罪遭贬谪,迫害致死。而这轮武将大清洗最终逼反了刘整,为南宋灭亡埋下伏笔。
刘整原是金人,金朝末年投奔南宋,隶属于名将赵方麾下。在赵方的军队中,刘整表现沉毅,有勇有谋,所以赵方临死之前对儿子赵葵说:“刘整才气横溢,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赵葵不听。后来,刘整跟随孟珙攻打金朝,担任前锋,一天夜里带领十二名勇士,飞速入城,生擒信阳太守。孟珙得知后大惊,想起五代名将李存孝率十八骑攻占洛阳的典故,于是称呼刘整为“赛存孝”。
宝祐二年(1254),刘整随抗蒙名臣李曾伯入蜀,被选拔为将,并屡建战功,七年后升任泸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抚副使。然而,在刘整的升迁过程中,他的“归正人”(南宋对北方沦陷区归附者的称谓)身份逐渐引起南方诸将的猜忌。跟他最不对付的,是另一个处于上升期的名将——吕文德。
吕文德出身贫寒,早年以卖柴、打猎为生,后被赵方之子赵葵收入军中。赵葵发掘吕文德的经过颇有意思,史书说他在路边看见一只被丢弃的麻鞋,尺寸很大,不像是一般人穿的。有人告诉他,这是一个卖柴人的鞋子。赵葵于是派人找到这个卖柴人,也就是吕文德的家,说服他到自己军中效力。
吕文德确实很有军事天赋,此后三十多年,转战江淮、荆湖、四川,多次击退蒙军,战绩斐然。在发迹升迁的过程中,他组建了一支“吕家军”,主要由自己的亲族及家乡的樵夫、炭农等编成。而他的亲戚、故旧跟随他征战,逐渐在军队系统中得到提携,比如兄弟辈的吕文信、吕文福、吕文焕,子侄辈的吕师夔、吕师龙、吕师道、吕师孟、吕师望,女婿范文虎,同乡夏贵等,均成为南宋末期的重要将臣。不过,在吕文德崛起成为南宋抗蒙中流砥柱的背面,我们也看到他在人品上不甚光彩的诸多表现。简单来说,他是靠站队支持贾似道来换取权位的巩固与提升。
在开庆元年(1259)的鄂州之战中,作为节制诸路军马的统帅贾似道并无法赢得各路将领的拥戴,导致战略部署和协调难以落实。这时,吕文德“谄(贾)似道”,呵斥那些反对贾似道的将领:“宣抚(贾似道)在,何敢尔邪?”可以说,贾似道赖以独揽大权的“鄂州大捷”,离不开吕文德的鼎力支持,二人由此结成同盟。作为投桃报李,贾似道入朝拜相后,将京湖地区的军政大权传给吕文德。而在宋度宗即位后,一开始受到猜疑的贾似道亦指使吕文德谎报军情,借机巩固自己的权势,吕文德则全力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