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那天,我亲手撕碎了产检报告,告诉陆景明孩子已经打掉了。
他红着眼眶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我肚子里正怀着我们的双胞胎儿子。
8年来,我守着这个秘密,一个人带着沈晨和沈曦在出租屋里挣扎求生。
白天是公司里拼命三郎的设计师,晚上是陪儿子练琴到深夜的单亲妈妈。
但我从没后悔过——至少孩子们不用活在债务的阴影下。
直到今天,在市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比赛现场。
聚光灯下,我的儿子们正在演奏。
而那个本该消失在我们生命里的男人,陆景明,以特邀嘉宾的身份走上了主席台。
他西装革履,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我,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我决定赞助音乐学院一亿元,建设新的演奏厅。”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全场,“而这座演奏厅,将以我失散8年的双胞胎儿子——沈晨和沈曦的名字命名。”
全场哗然。
我手中的节目单飘落在地,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01
市音乐学院演奏厅内,璀璨的灯光将舞台照得如同白昼。
七岁半的双胞胎兄弟沈晨和沈曦并肩坐在舞台中央的琴凳上,小小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他们正在演奏一首四手联弹的钢琴曲,旋律时而轻快时而深沉。
台下观众席中,我紧紧攥着手里的矿泉水瓶,掌心渗出的汗水几乎让瓶子滑落。
这是孩子们参加过的规模最大的比赛。过去八年里,我省吃俭用,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能让他们有机会站在这样的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才华。
演奏接近尾声时,会场后方那扇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行人步履沉稳地走进来,他们都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姿挺拔,即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主持人激动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演奏厅:“让我们热烈欢迎本次比赛的特邀嘉宾,跨国集团首席执行官陆景明先生!”
全场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其中还夹杂着压抑的惊叹。
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的矿泉水瓶“砰”地掉在地上,顺着倾斜的地板咕噜噜滚向前排座椅下方。
整整八年了。八年来未曾谋面的前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明明不应该知道孩子的存在才对啊!当年离婚的时候,我亲口告诉过他孩子已经打掉了!
陆景明稳步走上主席台,目光从容地扫视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我所在的位置。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藏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意味。
我的呼吸几乎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坐在旁边的家长侧过头来看我,压低了声音关切地问道:“沈晨妈妈,你还好吗?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我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02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将我带回到二零一六年深秋的那个夜晚。那是我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夜。
客厅里传来瓷器被狠狠砸碎的刺耳声响,青花瓷花瓶的碎片四处飞溅,散落在木地板上形成一片狼藉。
我躲在卧室门后,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寒风中簌簌作响的枯叶。那时我腹中的孩子刚刚满三个月,每次听到外面传来的激烈动静,我都感觉小腹一阵阵地发紧,那种隐隐的坠痛感让人心慌。
“陆景明!今天不拿出六十万现金,我们兄弟几个就不走了!”门外传来粗哑的吼叫声,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王哥,再宽限我一周时间,我一定想办法凑齐……”陆景明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哀求,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软弱语调。
“一周?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当我们是傻子吗!”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闷的击打声和肉体碰撞的闷响,陆景明压抑的痛哼断断续续传进卧室。我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眼泪却已经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这已经是那个月里第六次债主上门了。陆景明第三次创业彻底失败,这次欠下的债务总额高达两百四十万。那些追债的人一个比一个凶狠,有两次甚至明目张胆地带着砍刀上门,刀刃反射的寒光让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向外窥视。
五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将陆景明团团围在中间,为首的那个王哥狠狠一脚踹在他腰侧。陆景明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嘴角渗出一缕鲜红的血丝。
“别打了!”我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
王哥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被凶狠取代:“哟,老板娘出来了?正好,劝劝你家男人,这钱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还?”
“还,我们一定还!”我张开双臂挡在陆景明身前,声音虽然发颤却努力保持坚定。
“具体什么时候?”王哥往前逼近一步,浓重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再给我们一个月时间……”我咬着牙说出这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期限。
“放屁!”王哥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一个月?我看你们夫妻俩是想找机会跑路吧!”
我被推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尖锐的门框棱角上。剧烈的疼痛从腰部瞬间蔓延到小腹,那一瞬间,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沈晴!”陆景明挣扎着爬起来扑到我身边,伸手想要扶住我。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之间传来温热的湿意。低头看去,浅灰色的家居裤上已经晕开了一片刺目的暗红色。
“血……”我颤抖着吐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王哥愣了一下,视线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你怀孕了?”
陆景明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就往门外冲,对着堵在门口的人吼道:“让开!我老婆出血了!出了事你们谁也跑不了!”
那天深夜的急诊室冷得像冰窖,惨白的灯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格外憔悴。
医生做完详细检查后神色凝重。他将陆景明叫到一边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走过来对我说:“初步诊断是先兆流产,胎盘有部分剥离迹象,必须马上办理住院进行保胎治疗。”
“医生,孩子……能保住吗?”陆景明紧紧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子,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现在还不能给出确切结论,接下来这几天是关键期。”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地补充道,“孕妇的情绪必须保持稳定,绝对不能受到任何刺激,否则情况可能会恶化。”
我躺在冷硬的病床上,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晃眼的日光灯。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头发。
陆景明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沈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默默地将手抽了回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一个字也不想说。
住院三天,各种检查费和药费加起来花了将近九千块。这是我偷偷藏在衣柜夹层里的私房钱,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最后的积蓄。
出院那天傍晚,我们刚踏进家门,那帮债主又来了。这次他们没有再砸东西,而是直接开始动手搬家具。
电视机、双开门冰箱、滚筒洗衣机、微波炉,凡是能搬得动、值点钱的电器,全都被他们一一抬出了门。
“陆景明,这些破烂玩意儿勉强抵个三万五,还剩下两百三十六万五。”王哥站在几乎被搬空的客厅中央,冷笑着掐灭手里的烟头,“下周一我们再来,到时候要是再见不到钱,可就不是搬东西这么简单了。”
我坐在唯一幸存的旧沙发上,看着陆景明蹲在墙角闷头抽烟。昏暗的光线下,烟雾缭绕着他的侧脸,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背影此刻显得格外落魄凄凉。
沉默许久后,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们离婚吧。”
陆景明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烟灰簌簌落在水泥地上。他愕然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沈晴,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一字一顿地重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不行!”他霍地站起身,烟头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沈晴,我知道这段时间让你受尽了委屈,但是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陆景明,你已经说过三次‘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打断他,声音里透着疲惫,“第一次创业失败,你说再给你一次机会。第二次失败,你又说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第三次,你还要我给你机会?我们的人生不是可以无限重来的游戏。”
“可是沈晴,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什么孩子?我不要了。”我说出这句话时,感觉自己的心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陆景明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一道惊雷劈中,脸上血色尽褪。
第二天清晨,我们坐在民政局门口的铁制长椅上等待叫号。
深秋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照在身上本该是暖的,我却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陆景明拿着那份离婚协议反复看了好几遍,手指一直在微微发抖。
“沈晴,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这是他今天第六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没有。”我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那孩子呢?”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孩子已经没了。”
陆景明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你说什么?”
“我说,孩子已经打掉了。”我编织着谎言,语气却平静得可怕。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就在你被债主打的那天晚上。”我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医院说先兆流产保不住了,与其等它自己流掉受罪,不如让医生直接处理干净。”
“沈晴!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共同的孩子啊!”陆景明的声音在剧烈颤抖,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泪水在里面打转。
“不,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而我选择了不要。”我狠下心别过脸,不去看他崩溃的表情,“你连两百多万的债都还不上,还想要孩子?你拿什么来养?让孩子跟着你一起被追债吗?”
陆景明缓缓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头。他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知道他在哭,但我知道此刻绝不能心软。
离婚协议上,我坚持写下了这样的条款:双方婚后无子女,离婚后各自独立生活,互不干涉,永不联系。
陆景明最终还是颤抖着签下了名字。他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走出民政局大门时,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沈晴!”身后传来他嘶哑的喊声。
我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沈晴,你等着!我一定会成功的!等我东山再起,我一定回来找你!你等我!”
我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但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把脸,将咸涩的液体全都擦在手背上。
对不起,陆景明。但我真的不能让无辜的孩子跟着我们受苦,更不能让他们生活在随时可能被暴力威胁的阴影里。
03
离婚当天深夜,我收拾了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一个箱子里塞满了四季衣物和日常用品,另一个箱子则装着所有重要证件和少量贵重物品。那本鲜红色的离婚证,被我深深地压在了箱底最隐蔽的夹层里。
凌晨两点半的绿皮火车,从省城缓缓开往我老家所在的那座三线城市。火车站候车室里人烟稀少,昏黄的灯光将人影拉得老长。我拖着两个沉甸甸的箱子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小腹还在隐隐作痛。
回到老家的那个清晨,父亲开着旧捷达来接站。看到我独自拖着行李箱,他愣住了:“晴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景明呢?”
“爸,我离婚了。”我直截了当地说,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
父亲手里的香烟差点掉在地上:“什么?!你说什么?”
“我离婚了,从今往后就一个人过了。”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孩子呢?你不是怀孕三个多月了吗?”父亲的目光落在我微微隆起的腹部。
我轻轻摸了摸肚子,唇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还在肚子里,我打算自己生下来,自己养大。”
父亲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默默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
家里,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看到我推门进来,她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瓷砖地上。
我把离婚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母亲听完,眼圈立刻就红了:“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一个人带孩子有多艰难,你知道吗?”
“妈,我不能让孩子跟着陆景明受苦。”我握紧母亲的手,语气异常坚定。
父亲摆摆手打断了母亲的话:“行了,孩子都已经离婚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先让晴晴好好养身体,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在老家休养了一周左右,我就开始着手找工作。不能坐吃山空,我必须尽快赚钱养活自己和肚子里日益长大的宝宝。
在本地招聘网站上一口气投了二十多份简历,最后终于有一家小型广告公司愿意给我机会,岗位是文案策划,试用期月薪三千二百元。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我在母亲的陪同下去市妇幼保健院做例行产检。
医生拿着刚出来的B超单子,突然露出了笑容:“恭喜你啊,是双胞胎。”
我整个人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医生,您说什么?”
“双胞胎,两个宝宝。”医生用笔尖指着B超图像上两个清晰的阴影区域。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B超单,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双胞胎?竟然是两个?
走出医院大门,我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检查单。养一个孩子已经足够艰难了,两个该怎么办?我一个人真的有能力同时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吗?
回到家,母亲看到B超单上的结果,也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最后索性坐起身来,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双胞胎送养条件”几个字。
页面瞬间跳出来大量相关信息。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很久,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我还是退出了浏览器,将手机扔到一边,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不,我绝不能放弃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是我血脉相连的骨肉,再难我也要自己抚养他们长大。
04
二零一七年三月八日,凌晨两点一刻,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腹痛从睡梦中惊醒。
“妈!”我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疼痛而变了调。
母亲闻声立刻冲进房间。当机立断地判断这是要生了,赶紧叫醒父亲送我去医院。
急诊室里,值班医生迅速为我做了检查:“宫口已经开了三指了,马上送产房准备分娩。”
“医生,我女儿这种情况能顺产吗?”父亲在一旁焦急地询问。
“双胞胎顺产确实存在一定风险,但产妇目前的各项身体指标都还可以,我们可以先尝试顺产。”医生冷静地解释,“如果生产过程中出现任何异常,我们会立即转为剖宫产,确保母子平安。”
产房厚重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关闭的那一刻,我透过门缝看到母亲正红着眼眶偷偷抹眼泪。
疼。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剧烈的疼痛。一波又一波的宫缩如同汹涌的海浪,仿佛要将我的身体从内部生生撕裂开来。
“用力!再用力一点!已经看到头了!”助产士在我耳边大声鼓励着。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终于听到了一声嘹亮清脆的婴儿啼哭。
“生了!是个男孩!五斤三两!”护士熟练地抱起那个浑身沾满血污的小生命,迅速进行清理。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第二波更强烈的阵痛便接踵而至。
又是近四十分钟的痛苦煎熬。
“出来了!第二个也是男孩!四斤九两!”
两个孩子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在产房里交织成一首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
我精疲力竭地躺在产床上,浑身被汗水浸透。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柔和的无影灯,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我的孩子,我的儿子们,你们终于平安来到这个世界了。
产房外,护士拿着新生儿信息登记表找到焦急等待的父母。
“产妇家属,请过来填写一下新生儿基本信息。”
母亲接过笔,开始逐一填写表格上的空白栏目。
“孩子的父亲姓名是什么?”护士按照流程询问道。
母亲握笔的手顿住了,她抬头看向产房方向,然后对我轻轻摇了摇头。我躺在产床上,也对她摇了摇头。
“就只写母亲一个人的信息吧。”母亲语气平静地对护士说。
护士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表格:“可是父亲这一栏……”
“空着就好。”母亲的声音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护士看了看虚弱的我,又看了看神色决然的母亲,最终什么也没再多问,只是在父亲信息那一栏里画上了一条笔直的横线。
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上,母亲一栏端端正正地写着“沈晴”,而父亲那一栏,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我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哥哥叫沈晨,弟弟叫沈曦。晨与曦,都代表着清晨的阳光,我希望他们能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充满希望与活力。
坐月子的那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煎熬、最疲惫的时期。两个孩子像是约定好了一样,轮流哭闹,轮流要吃奶。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最多只能断断续续睡上三四个小时,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晴晴,要不咱们还是请个月嫂吧?”母亲看着我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妈,月嫂太贵了,咱们这地方稍微有点经验的都要一万多一个月。”我抱着哭闹不止的沈曦轻轻摇晃,“我自己能照顾过来的,您别担心。”
孩子满月那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回省城重新开始。
“晴晴,你疯了吗?”母亲听到这个决定时,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刚满月的婴儿,回省城去怎么生活?”
“妈,老家的工作机会太少了,工资也太低。”我抱着襁褓中的沈晨,语气异常坚定,“省城毕竟是大城市,就业机会多,发展空间也大,我能找到薪水更高的工作,这样才能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条件。”
父亲沉默地抽完一支烟,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想好了,不后悔。”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我手里:“这是我跟你妈这些年攒下的六万块钱,本来是想留着养老的。你先拿去用,在省城安顿下来,别心疼钱,孩子的健康最重要。”
我看着手里那张沉甸甸的银行卡,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05
带着两个刚满月的婴儿,拖着两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行李箱,我再一次踏上了返回省城的列车。
我在城市边缘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租了一套五十平米的小两居,月租金两千一百元。房东是个五十岁出头的大姐,姓刘,看到我一个人抱着两个孩子,还拖着那么多行李,犹豫了好半天才把房子租给我。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开始了疯狂投递简历的日子。省城的就业机会确实比老家多得多,但像我这样带着两个婴儿的单身母亲,几乎没有哪家公司愿意接收。
第十八次面试,是一家规模中等的广告设计公司,招聘的岗位是平面设计师。设计总监姓赵,是位三十五六岁的女性,留着利落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精明干练。
“这些设计作品挺有想法的,创意和执行力都不错。”赵总监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不过我得坦白说,你的个人情况确实有些特殊……”
“赵总,请您给我一个月的试用期。”我打断她的话,语气近乎恳求,“如果一个月后您觉得我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或者我的家庭情况影响了工作表现,您可以随时辞退我。而且在试用期间,我愿意只拿百分之八十的薪水。”
赵总监明显愣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作品集,身体微微前倾:“你确定要这样做?”
“我非常确定。”我深吸一口气,迎上她的目光。
赵总监沉默地注视了我几秒钟,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月薪八千,试用期一个月。但我必须提前说清楚,我们这行加班是常态,你真的能协调好家庭和工作吗?”
“我能!谢谢赵总!太感谢您了!”我激动得差点当场哭出来。
然而新的难题接踵而至:孩子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带着两个婴儿去上班,必须得找人白天帮忙照看。
在租住小区门口的家政服务中心,我找了个看起来挺朴实的保姆,姓王,四十五岁左右,自称有带双胞胎的经验。两个孩子一个月四千五,包中午一顿饭,不包住。
我在心里飞快地计算:八千的工资,扣除四千五保姆费,两千一房租,剩下的一千四要买奶粉、尿不湿、日常用品……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上班第一天,我早上五点半就爬起来了。先给两个孩子喂奶、换尿布,然后匆匆忙忙收拾好自己。王姐七点准时上门,我把孩子交给她,反复叮嘱注意事项后才抓起背包冲出门。
公司离住处很远,需要换乘两趟地铁。当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办公室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八点三十五。
“沈晴,以后尽量早点到公司。”赵总监看了看手表,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力。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每天凌晨五点半起床,晚上七点多才能到家的生活节奏。晚上哄睡两个孩子经常要折腾到十一点左右。等她们终于睡着后,我还要强打精神洗衣服、收拾屋子、准备第二天的东西。真正能躺到床上的时候,往往已经是凌晨一点以后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三个月,我终于撑不下去了。银行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少,保姆费成了最大的开支。我仔细算了一笔账,如果继续请王姐,以现在的花销速度,最多只能再支撑两个月。
“王姐,真的很抱歉……”我艰难地开口,“我可能要辞退您了,实在是经济上负担不起了。”
小区附近确实有一家日托所,专门接收零到三岁的婴幼儿。一个孩子一个月的托育费是一千二,两个孩子就是两千四。虽然比请保姆便宜了不少,但日托所下午六点半就准时关门。如果我加班或者路上遇到堵车,根本不可能准时赶去接孩子。
从那以后,我成了公司里最准时下班的人。每天下午五点五十分,我就开始悄悄收拾东西。六点整,准时冲出办公室,一路小跑冲向地铁站。
有一次因为项目收尾必须加班到六点半,我眼看着赶不上地铁,咬牙花了六十块钱打车。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计价器上不断跳动的数字,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日托所老师的脸色非常难看。
“沈女士,您这是第四次晚到了。”老师的声音冷冰冰的,“我们园所有明确规定,一个月内累计晚到超过三次,就不再接收孩子了。请您明天开始另找地方吧。”
我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拉住老师的衣袖:“老师,对不起,今天真的是特殊情况……”
老师不为所动,只是将两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交到我怀里,然后转身关上了日托所的铁门。
抱着两个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沈曦还在不停地哭,小脸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憋得发紫。
“曦曦乖,不哭了,妈妈回来了,妈妈在这里。”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地安抚着。
可他依旧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那一刻,我真想蹲在路边放声大哭一场。
06
日子就这样在无尽的忙碌和精打细算中一天天过去,艰难,但勉强还能维持下去。
直到那个闷热的下午,我在公司开会时突然毫无征兆地晕倒了。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急诊室的观察床上了。
“沈小姐,您这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长期过度劳累导致的虚脱。”医生拿着化验单,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您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再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医生,我真的必须去接孩子……”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五点半了。
医生愣了一下:“您有孩子?”
“双胞胎儿子,才七个多月。”我低声回答。
医生沉默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我先给您开点营养液输上,至少要观察两个小时。以后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再这样拼命了。”
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一路狂奔向日托所,到达时已经七点二十了。日托所的灯还亮着,但大门紧闭。
“沈女士,您这是第五次晚到了。”老师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园所的规定就是规定,一个月内晚到超过五次,就自动取消托管资格。从明天开始,请您另外寻找托管机构吧。”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抱着沈晨和沈曦,呆呆地站在日托所紧闭的门外,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那天深夜,等孩子们都睡着后,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晴晴,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的。听妈的话,带孩子回来吧,我跟你爸还能动,能帮你一起带。”
“妈,不行。”我擦掉眼泪,声音虽然还在颤抖,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回老家就找不到现在这样薪资的工作了,我必须留在省城。”
挂了电话,我坐在客厅那张二手沙发里,呆呆地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看起来繁华又冰冷。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婴儿床里,睡得很沉。看着他们恬静的睡颜,我突然又有了力量。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为了这两个小生命,我必须坚持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硬着头皮向赵总监请假。
“赵总,实在对不起,我可能需要请一周假处理家里的事。”
“一周?”赵总监从设计图上抬起头,眉头微蹙,“沈晴,你知道公司最近在赶一个大项目,你这个时候请假……”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不合时宜,但我真的遇到了急事。”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您觉得我无法兼顾工作与家庭,我可以辞职。”
赵总监放下手中的笔,认真地看着我:“是孩子的事?”
我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她沉默了片刻,最后摆了摆手:“给你三天时间处理,最多三天。三天后必须回来上班。”
那三天里,我跑遍了住处附近所有的托育机构。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白天将孩子暂时独自留在家中。
我请了个钟点工阿姨,每天上午来照顾两个小时。其余时间,我只能把婴儿床搬到客厅中央,周围用枕头和被子围起来,确保孩子即使翻身也不会摔下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07
孩子们两岁半的时候,生活终于渐渐稳定了一些。我的工作能力得到了赵总监的认可,转正后月薪涨到了一万二,后来又因为项目表现出色,调薪到一万五。
那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带着沈晨和沈曦去附近的商业广场散步。广场中庭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小提琴演奏会。
我本来打算带孩子去儿童游乐区的,但沈晨和沈曦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两个小家伙站在人群外围,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
“妈妈,这个声音真好听。”沈晨拉了拉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妈妈,那个是什么?”沈曦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演奏者手中的乐器。
“那是小提琴,宝贝。”我蹲下身,摸了摸他们柔软的头发。
“我想学。”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开口,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
演奏结束后,我带着孩子去了商场里的一家琴行咨询。
“我们这边有针对幼儿的启蒙班,一节课两百五十元,一周一次课。如果需要买琴的话,最入门的儿童练习琴也要三千左右。”销售员熟练地介绍着。
一个孩子一个月就是一千,两个孩子就是两千。再加上买琴的费用……
我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最后只能咬咬牙说:“我再考虑考虑吧,谢谢。”
“妈妈,我们不学了。”走出琴行,沈晨小声说,小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
“因为太贵了。”沈曦仰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影子,“妈妈上班很辛苦,我们不能乱花钱。”
我的鼻子瞬间一酸,蹲下身将两个孩子紧紧搂进怀里。
从那以后,每次路过那家琴行,两个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他们的小脸贴在冰凉的玻璃橱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陈列的各式小提琴。
一个雨天的傍晚,我撑着伞带他们回家。路过琴行时,雨下得很大,我们不得不暂时在琴行屋檐下避雨。
我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看着他们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向往,心里突然下定了决心。
“走,妈妈带你们进去。”我收起伞,推开了琴行的玻璃门。
刷卡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三千八百元,是我省吃俭用攒了两个月的积蓄。
但看到沈晨和沈曦围着小提琴兴奋地转来转去,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我给他们报了启蒙班,一周一次课,一个月下来两个孩子就是两千块。为了凑够这笔额外的开销,我开始在下班后接一些私活。等孩子们晚上睡着了,我就打开笔记本电脑,熬夜做设计稿。
有一次,我趴在电脑前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多,脖子僵硬得几乎不能转动。
“妈妈,你是不是又熬夜了?”沈晨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看到我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妈,我们不学琴了好不好?”沈曦也光着脚跑出来,抱着我的腿说。
“不行。”我蹲下身,认真地看着他们清澈的眼睛,“既然选择了学琴,就要坚持下去。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其实那时候,我的存款又快要见底了。每个月工资交完房租、琴行学费,再买完奶粉和日常用品,基本就所剩无几了。
但只要看到孩子们拉琴时专注而快乐的表情,我就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08
沈晨和沈曦在小提琴学习上展现出了令人惊喜的天赋。启蒙班学了不到四个月,老师就主动找我谈话,说建议他们升级到提高班。
“沈晨妈妈,您这两个孩子在音乐方面确实很有天分。”教他们的陈老师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他们的音准把握得很好,节奏感也非常出色。”
“那接下来……”我既期待又担忧。
“接下来可以转到提高班了,但学费会比启蒙班高一些。”陈老师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提高班一节课三百,一周两次课,一个月就是两千四。两个孩子的话……就是四千八。”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四千八,这几乎占了我工资的三分之一。
回家的地铁上,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算账。房租两千一,琴行学费四千八,生活费最少也要两千,还要留点钱应急……根本不够。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着后,我给赵总监发了一封长长的邮件,正式申请升职。
三天后,赵总监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沈晴,你的邮件我仔细看过了。”赵总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你想申请晋升为资深设计师?”
“是的赵总,我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相应的能力。”我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作品集。
赵总监一页页翻看着作品集,时不时点点头。
“这些设计做得确实不错。”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但晋升不只是看设计能力,还要看综合表现。你很少加班,也几乎不参与部门的团建活动。”
“因为我要接孩子……”我解释道,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我理解你的难处,但公司有公司的制度。”赵总监的语气严肃起来,“如果你想晋升,就必须在工作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赵总,我可以加班,但我希望能有弹性一点的工作安排。”
赵总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考了片刻:“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月的考察期。如果你能在这一个月里证明自己能同时处理好工作和家庭,晋升的事我可以考虑,月薪可以调整到一万八。”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进入了白加黑连轴转的模式。白天在公司里全力以赴完成工作,晚上回家陪孩子们吃饭、练琴,等他们睡着了再打开电脑继续赶设计稿。
一个月后,我顺利通过了考察期,月薪调整到了一万八。
拿到新工资的第一个月,我给陈老师打了电话:“陈老师,请您继续给沈晨和沈曦上课,两个孩子都转提高班。”
孩子们五岁的时候,陈老师建议他们报名参加区级的少儿小提琴比赛。
“沈晨妈妈,我觉得可以让孩子们去试试了。”陈老师在电话里说,“他们现在的水平,参加这种比赛完全没有问题。”
区级少儿小提琴比赛在十月中旬举行。为了准备这次比赛,沈晨和沈曦每天放学后都要练琴两个小时。我全程陪着他们,听他们一遍遍练习比赛曲目。
比赛那天,我特意请了一整天假。看着他们穿着我为这次比赛新买的小西装站在后台候场,我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他们演奏的是改编自莫扎特作品的二重奏,两个稚嫩却坚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配合得天衣无缝。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评委席上的老师们也频频点头。最后,他们拿到了幼儿组的第二名。
领奖的时候,沈晨和沈曦一起捧着那个亮晶晶的奖杯,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评委之一,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走了过来。
“您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吧?”老教授的声音温和而儒雅。
“是的,教授您好。”我连忙站起身。
“这两个孩子很有音乐天赋。”老教授认真地说,“如果好好培养,将来完全可以走专业路线。”
“专业路线?”我愣了一下。
“对,考音乐学院附属小学,然后附中,将来可以直接考音乐学院。”老教授耐心解释。
走出比赛场馆,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专业路线,那意味着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我一个人,真的能支撑得起两个孩子走艺术这条路吗?
但看着孩子们抱着奖杯爱不释手的样子,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我还是下定了决心。不管多难,我都要尽力支持他们追逐自己的梦想。
09
今年三月初的一个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挤在地铁里去上班。早高峰的车厢里人贴人,我被挤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勉强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浏览新闻。
突然,一条财经新闻的推送跳了出来:《从负债两百四十万到身家超六十亿:一个创业者的八年逆袭传奇》。
我随手点开,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