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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荷废墟之美

作者:黎荔大雪时节,雨雪霏霏,脚下的路,不知不觉,已不是来时那柏油的了。碎石、败草,都浸透了雨水,踩上去,软塌塌的,没了

作者:黎荔

大雪时节,雨雪霏霏,脚下的路,不知不觉,已不是来时那柏油的了。碎石、败草,都浸透了雨水,踩上去,软塌塌的,没了声响。空气里的那种静,也仿佛被这润湿的雨雪滤过了一般,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却又让你觉得,该把这凡俗的肩头,也卸一卸了。我是该来见见它了。

南湖是大的,一眼望不全,却被这一片茫茫的白与灰,收束得有了边际。湖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灰白的水汽。水的边际,就是那一丛丛焦墨也似的影子了。近了,才看出那纵横的,是荷的茎,擎着枯黑的、蜷曲的叶,或是什么也不擎,就那么直直地、斜斜地刺向铅灰的天。没有一朵花,甚至寻不着一片完整的绿意。繁华是真的褪尽了,像一出盛大歌剧散场后,空落落的舞台,只余下道具的骨架,在冷风里晾着。

我寻了一处石墩坐下,墩子冰凉,寒气立刻透过衣衫,我却不想动。这静,是有声音的。你须得先将自己的呼吸调得轻了,再轻了,将那心腔里奔突的喧嚣,一丝丝地抽去,才能听见。是雨雪微霰,如沙如粉,极轻极细,簌簌地落在那些枯卷的荷叶上,那声音,不是“沙沙”,竟是“嗞嗞”的,微不可闻,像是光阴本身在蚕食着什么。失了弹性的残荷叶心,聚成一小洼极清亮的水,颤巍巍地,托着天光。你看着它,它也看着你,那里面,有一角小小的、清寂的天空。

这片荷塘,夏天我是来过的,满眼的绿,泼天的绿,风一过,便掀起一阵簌簌的、含着清气的声浪,是繁华到了极致的喧哗。如今,却换了人间。盛宴散场,宾客走尽,灯火阑珊,只剩下这一池凛然的静。此时,那满塘的线条,劈面撞进眼里来。水是黯沉沉的,映着铅灰的天。荷的梗子,一根,一根,从这幽暗里斜刺出来,擎向天空。不再是夏日亭亭的圆润了,它们枯了,瘦了,梗子上斑斑驳驳,是风吹的痕,是水蚀的迹,是霜咬的疤,深褐,赭石,灰黑,层层叠叠,像是光阴一层一层敷上去的釉,是时间颁发的、沉默的勋章。

最是那些莲蓬。低垂着的,便是一个个沉思的、装满风雨的头颅;昂着颈的,早已空了,洞开着一个个小小的、望向天空的窗口。里面曾经饱满的、清甜的念想,都散落了,归还给了泥土与水。雨雪落在它们身上,并不融化,只一点点地积着,将那苍黑衬得更深,将那线条衬得更硬,像古琴上凝着霜的弦,仿佛一碰,就要迸出金石裂帛的、属于冬天的声音。

风稍稍转了向,一阵稍紧的雪霰斜扫过来,打在近处一茎最高的残荷上。那荷茎猛地一颤,顶端一片翻卷如铁锈的残叶,“扑”地一声,竟坠了下来。它落得那样决绝,没有留恋,也不显仓皇,只是笔直地、沉沉地,没入黯黑的水里,连个像样的涟漪也未惊起,便不见了。水波微微漾开,将那水中的天光云影,搅得一阵恍惚,随即又归于平静。我看着那茎顶,现在空无一物了,只留下一截干净的、深褐色的断面,向着天,像一枚无言的印章,盖在这季节的末尾。它依旧是挺拔的。繁华时的亭亭,是一种向上的、招展的力;而今的挺拔,却是一种向下的、沉静的力。它立在那儿,不为给谁看,只是立着,与脚下的淤泥、与头顶的苍穹,达成一种静谧的平衡。

因了那些疏朗的枯茎的切割,湖面如同一面破碎而又博大的镜子。云的游移,天的开阖,光的明灭,都在这一方水塘里,静静地演着哑剧。盛放时的荷,是只顾着自己喧哗的,粉的瓣,绿的盖,挤挤挨挨,将水面都遮得严严实实,哪里还容得下整个天空的入住?如今,它放下了所有,褪了红,萎了绿,瘦成一把清矍的骨,反倒与这天地,通了气息,成了一体。我突然觉得,我们熙攘追逐的前半生,何尝不是那一塘的粉红翠绿?要掌声,要目光,要一个接一个灼热的夏天,将自己燃得通明。可总有些东西,是热闹给不了的。就像这残荷,它拥有的,是整个天空的沉默与整个冬天的寂寥。这寂寥,不是贫瘠,是卸下华服后,筋骨与天地直接照面的清朗;是谢绝了观众后,自己成为自己唯一、也最深邃的景致的丰饶。

又一片残叶,在我不注意时,悄悄地落了。我忽然想起李商隐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听雨落残荷,别是一番滋味。诗人要留的,大约也不是那枯荷本身,而是这一份繁华落尽后,生命与天地最素朴、最本真的唱和吧。这唱和无声,却让所有喧嚣的言说,都显得轻浮。满池凋敝,形影孑然,有人见此景便叹其孤寂,我却分明感到一种丰盈的富足——繁华需要观众捧场,而此刻的残荷,它的观众只剩下了天,地,风,雪,以及一个偶然如我般的过客。它的美,不再为取悦任何目光而存在,它只为存在本身而存在。这无边的寂静,便是它完整的、自足的宇宙。

万物皆有周期,人人自有渡数。前半生策马疾驰,是为看尽长安花;这后半程的风雪路,或许,就是为了学会,如何安然地、甚至带着一丝欣赏地,走向自己生命里那一片必然的、却同样庄严的“残荷之景”,去听那一片,万象无言中,最丰饶的寂静。这残荷废墟之美,原来教的是一课“退”的哲学。退,不是溃败,是另一种形式的挺拔与拥有。

雨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光从云隙里漏下些许,淡淡地,敷在残荷上,泛着一层清冷的瓷釉的光泽。我要回去了。回望处,荷塘已退成一张被水浸湿的宣纸,残荷是宣纸上未干的墨,正一点点洇开,洇成一只倒立的鹤,或一炷向上的烟。我转身离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一池自成宇宙的的梦。背后,那满塘铁画银钩的线条,静静地,将一片更完整的天空,搂在它幽暗而明亮的、水做的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