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以北,阴风如刀,黄泉底下终年飘雪。那雪非水凝成,是万千怨魂的寒气化晶,簌簌落地便化作殷红血珠,在赤黑相间的楚江殿前铺就一层诡谲的红霜。楚江殿雄峙于冥雪之中,赤墙如燃血,黑瓦似覆墨,殿前矗立的石碑上书四字——活大地狱,笔锋森寒如冰棱,直刺魂魄。
此处专惩阳间残人肢体、奸盗杀生之徒。罪魂入此,先剥魂衣,再掷于九层寒冰之下,任其冻骨蚀魂,生死循环不息,直至怨气散尽、心灰意灭。
殿门开合之时,必有青铜钟鸣响三声,钟声沉如黄泉涛浪,响彻之处,百鬼匍匐,万魂噤声。
今日钟声又起,楚江王自殿内行出。他衣袍猩红似凝血,发束玄玉冠,眉目如千年寒刃雕琢而成,不见半分温度。三千年为十殿阎罗之二殿殿主,掌刑狱,定生死,他面上从无笑意,亦无怒容,唯有化不开的冷,冷得像殿外永不消融的寒冰。
殿阶之下,押来一魂。魂衣残破如败絮,面上犹凝着未散的血气,唯有双目清明如冰,不见半分惧色。"报…"白无常持生死簿跪于殿下,声音恭敬,"阳魂柳策,三日前斩于刑场,罪为屠民百人,送来寒狱听审。"
楚江王抬手接过簿册,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罪录,冷声落判:"屠民百人,恶贯满盈。入活大地狱第二层寒池,冻其魂三劫,以儆后世。"
"大王所判,不过半听阳官之词!"柳策忽然抬头,眼中骤然燃起不屈的火焰,"那百人…皆贼寇尔!"楚江王抬眸,寒眸如刺,直透魂灵:"贼寇?血证面前,汝何以自辩?"
柳策声音低沉却字字铿锵:"臣守城三年,兵尽粮绝。上命止战,诏曰‘可屠以震乱’。臣奉诏杀贼,未害一良民。若此亦为罪,那天命何用?那公道何在?"
殿中一时死寂,唯有冥雪无声飘落,触地化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纹。楚江王的手停在生死簿的罪字旁,那里竟留着一处细微空缺——功过待查。
"此案无人查证吗?"他脸色更寒几分。白无常低头喏喏:"此案原由刘判官负责,只是…月前他坠入忘川,魂已不存。"
楚江王指尖微颤,刘判官——第一殿秦广殿的判司,竟已魂消。此案,成了悬案。他冷声收起生死簿,转身踏入殿内:"暂缓寒刑,待查证后再审。"话音落,沉重的殿门自阖,声响如山石坠地。

楚江王心不能安。三千年执掌寒狱,见过无数罪魂哭嚎狡辩,从未有一魂能扰他心境。可柳策那双燃着不屈的眼睛,却如火星般落在他心底,灼出一丝异样。夜里,殿中阴灯摇曳,灯影投在壁上,竟如冥雪纷飞。他起身,玄袍扫过案几,独赴活大地狱。
活大地狱共分九层,层层皆是炼狱:第一层剥衣亭,凡入者皮肉寸裂,魂衣与血肉一同剥离;第二层寒池,冰柱穿魂而过,冻彻灵识;至第九层裂魂台,寒气能直接冻断魂与命的连线,魂飞魄散。楚江王踏入第五层时,万魂哀号如潮水般涌来,冰原无边无际,寒气压得人魂魄发颤,罪魂们的影子在冰面上扭曲如枯叶。
忽有一声低唤穿透哀鸣,"殿主,可还记得…北疆血阵?"楚江王循声望去,只见一老魂跪在冰窟之中,周身被冰棱缠绕,双目早已盲瞎,唯有枯槁的面容对着他的方向。"你…认得我?"他皱眉,心头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悸动。
老魂笑了,笑声干涩如裂冰,每一声都带着刺骨的痛:"三千年前,我是北疆守将,你是屠阵主帅。你率军破我北疆血阵,杀我三万兵士,尸横遍野,怨气滔天。冥王见状,遂封你为楚江王,命你以自身魂魄镇压这股怨气,自此永镇寒狱,不得离开。"
楚江王愣在原地,寒气顺着脚底袭入心脉,掌中那道与生俱来的寒纹似在颤动。"那是…我?"他从未忆起过前尘,只知自己生来便是寒狱之主,以刑律定秩序。
"是。你以杀定序,以血求平。"老魂的声音带着嘲讽,"今你判柳策屠民为罪,然当年你所行,又与他何异?三万兵士,难道皆为恶人?"
楚江王沉默良久,冰原上的哀号仿佛远去,只余他低沉的低语:"…若无秩序,万魂皆乱。"老魂却摇头,笑声更凄:"可若秩序无情,万魂皆寒。你守的是律,还是你自己的执念?"话落,脚下的冰原骤然碎裂如镜,楚江王怔然伫立,心底仿佛有沉寂千年的旧血苏醒,滚烫得灼人。

第三夜,楚江殿的青铜钟竟自行鸣响三声——这是冥界千年难遇的"魂界告冤"之兆。案上的生死簿骤然无风自动,书页翻飞间,柳策的名字上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黑雾从缝中溢出,在殿中凝聚成一男子的身影。他披发如火,衣衫上似燃着不灭的冤焰,眼神灼灼如焚铁。
"楚江王!"他的声音嘶哑如烧红的铁器摩擦,"柳策守义而死,你却欲将他冻于寒池?何为天理?何为冥律?"
白无常惊喝:"冤灵闯殿!速速拿下!"阴兵们手持魂枪上前,却被女子周身的冤火焚得节节后退,魂枪上的寒气瞬间消融。
楚江王凝立殿阶之上,玄袍无风自动,沉声道:"汝扰冥律,擅闯大殿,当魂飞魄散。"他一挥袖,殿中寒气骤起,化作漫天霜刃,直扑冤灵。万火遇霜,瞬间熄灭,唯有女子的身影仍立在殿中,竟丝毫无损。
她仰头大笑,笑声凄烈如杜鹃泣血:"冥律?当年你屠我北疆三万军民,谁来判你?你以血封狱,今却以狱冻尽忠良。你只问法,不问心——那法,便成了困住万魂的狱!"楚江王一瞬失神,冰壁之上竟映出模糊的虚影:身披玄甲的将军立于尸山之上,手中长枪染血,眼神冷硬如铁。
那是…三千年的自己?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第一次怀疑掌心的寒纹之下,藏着的是正义的鲜血,还是无辜者的哀怨。冤灵见他失神,化作千万点火星,扑向殿壁上的寒冰。那些火星竟带着惊人的温度,一点一点,融化着楚江殿中积了千年的冰
。"若法惩恶,为何连善亦囚?"楚江王低声呢喃,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迷茫。

黎明前,冥雪下得更盛,却少了些血色,而是带着一丝微白的光。楚江殿前,千鬼肃立,连往日的哀号都化作了寂静。楚江王披猩红长袍立于祭台之上,手中紧执生死簿,玄冠上的玉饰在风雪中轻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穿透风雪,直入万魂心底。
"听吾令:律以寒立,心以血改。凡恶行,须论心之善恶;凡杀戮,须辨因之曲直。法若只惩其形,不究其意,若只看结果,不问缘由,则天地皆寒,冥狱不公!"
说罢,他抬手,指尖凝聚寒气化作利刃,在掌心一划。鲜血滴落,落在生死簿上,瞬间渗入纸页。血一触卷,整本生死簿骤然爆发出耀眼的白光,柳策的名字从簿中飞出,化作一道白光在殿中凝聚成人形。柳策立于雪间,魂身虽仍有疲惫,眼神却重燃光彩,他跪于殿前,深深叩首:"臣死无憾。"
楚江王走下祭台,伸手托他起身:"去吧。忘川之上,魂桥自明,轮回之路,为你敞开。"话音落,远处的冰原轰然崩裂,千年不化的寒冰化作光屑,漫天冥雪也褪去血色,化作纯净的白霜,落在千鬼身上,竟带着一丝暖意。
白无常震惊地看着这一切,颤声说道:"殿主,您擅自修改冥律,这是…逆天之举啊!"楚江王抬手抹去掌心的血迹,寒眸中却多了一丝温度:"若天不容理,若天不分善恶,那这‘天’,又有何惧?"
掌心的伤口缓缓愈合,却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如誓言般永不褪色。他知道,修改冥律的代价是寿限缩减三百年,但他甘愿。自此,他将继续镇守寒狱,直至血誓燃尽,直至公道填满每一寸寒冰。
五 · 雪中之光千年后,忘川桥头。白无常正引着新魂过桥,那魂是个战死沙场的将军,魂身尚带着未散的硝烟味。他望着远处楚江殿的方向,只见殿顶在冥雪的映衬下泛着微光,好奇地问道:"听闻第二殿之主,判案以心不以罪,不拘泥于律法条文,可有此事?"
白无常停下脚步,看向楚江殿的灯火,眼中带着敬意:"真。楚江殿虽仍是冥界最寒之处,却有光。"他指向殿中那盏终年不熄的灯,"那是王上亲手点的灯,名曰‘血誓之光’。凡以命护义、以心行正者,死后魂入楚江殿,王上都会亲自点灯,为其照亮轮回之路。"
新魂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盏灯的光芒穿透风雪,落在忘川桥上,竟连冰冷的河水都泛起了暖意。冥雪仍在飘落,却已是纯净的白,落在掌心,凉而不寒。
尾声
冥界十殿,唯楚江殿常寒。却也唯有此殿,雪中有光。那光,不是烈火的暖,也不是律法的冷,而是公道未死的模样,是心与血铸就的温度,在千年寒狱中,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