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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车天雪
茶坪瑶族村盘王殿，晨雾弥漫，檐角悬垂的长鼓灯透着微光，一如千年前岸边摇曳的烛火。形如楼船的庙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海浪中浮沉。天光渐明，雾气消散，“楼船”也不再颠簸。天光破晓，牛角号声划破寂静，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赵光舜身着法衣，率众师公俯身叩拜盘王神龛。殿外广场早已水泄不通，瑶族男女老少翘首以盼——延续千年的仪式“还盘王愿”，又一次在香火缭绕中续写。
part1千年锚链：瑶族盘王节
瑶族的“还盘王愿”源于漂洋过海的迁徙传说。据《评王券牒》记载，瑶族始祖盘王（龙犬盘瓠）因助平王击败高王，迎娶三公主并繁衍出十二姓瑶族人。隋唐年间，瑶族遭遇天灾战乱，被迫举族渡海。船只在风浪中颠簸三月无法靠岸，濒临倾覆之际，族人向盘王许愿：若平安登陆，必世代供奉圆猪还愿。顷刻间，海面风平浪静，瑶族人顺利抵达广东沿海。这一天恰逢农历十月十六日——盘王诞辰，瑶族遂立誓世代于此日祭祀还愿。习俗沿袭至今。
图源/今日资兴
茶坪村的“还盘王愿”于农历十月十六日举行，历时三天三夜或七天七夜。祭仪分为上、下节：上节为藤香良愿，下节为大排良愿。大愿中细分献五谷魂、圆猪愿、宝书宏愿等环节，通过歌舞、傩戏等形式，再现瑶族渡海迁徙的悲壮历史与对盘王的千年承诺。
图源/今日资兴
上节藤香良愿以“升香请圣”开篇，包括开坛接圣、挂灯－传灯接代、招五谷魂、还圆箕愿等。师公净手焚香，青烟袅袅中，经文诵读声回荡在殿内。师公手持铜铃，脚踏罡步，宛若云端漫步，依次恭请三清三元、盘王夫妇及十二游师。声声祈请间，殿内空气似已凝固，诸神仿佛降临，以威严而慈悲的目光俯察人间。
图源/今日资兴
登云台，招五谷魂。师公挥舞系满苞谷、黄粟、高粱、稻谷、小麦及钱纸的带叶新竹，边摇动竹枝边鸣角撒米。竹枝轻颤，苞谷与黄粟簌簌落下，鸣角声里，米粒落地，仿若五方兵马也随之踏浪而来。“抛兵抛到东方去，东方东路招禾魂！……禾魂转哪，禾魂还！不要流落山头山尾受风寒……”
图源/今日资兴
还圆箕愿时，竹簸箕盛十二碗清水，若扁舟浮沉。师公指尖在水中轻转搅起水波，竹篾团盘在几位师公手中摆动，如同掀起风浪，恰似水碗在颠簸中回到了千年前那汪无法上岸的海面。菱形粽粑的棱角划破时空，瑶族人在喃喃祈求中咬一口粽粑，糯香中糅入了延续千年的庆幸与感恩。
图源/今日资兴
下节大排良愿包括还圆猪宏愿、还圆婚愿、还宝书良愿、还老鼠愿、傩戏、围坛游愿、解神意、送神归这几个环节。黎明破晓时，杀牲祭祖开始。厨师在师公念经时杀猪、去毛、取出内脏，然后把两头收拾干净的整猪抬进庙里，分别放在大小两张供桌上。师公唱说两头猪分别献给神灵与祖宗。随后师公请齐神灵，摆好供品，细细诉说奏铛还愿的来历。《愿骨歌》旋律响起，瑶族人“每生一子供奉圆猪”的古老承诺借还圆猪宏愿再次兑现。
图源/今日资兴
虔诚请圣、缅怀往昔、真心还愿、欢喜逗趣一系列环节结束，“还盘王愿”来到了“解神意”环节。族人齐集庙中，阜老（族中还愿的见证老人）将钱纸递到众人手中。“解神意，歌堂里内解龙城——”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敛。师公执牙笏划空祈愿，愿众圣王保佑子孙代代聪明。“卦合到所求，愿转圆满。”师公的声音再次响起，众人依次将手中钱纸送至神龛香炉，火光跳跃中快速燃化。吃完供猪内脏掺糯米煮成的稀饭，便要送圣辞神了。在吟唱和鞭炮锣鼓声中，师公几步一驻，意在送了一程又一程。
摄影/车天雪
part2断流与续脉
“还盘王愿”这场跨越千年的精神契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充满变数。“还盘王愿”仪式曾长期以家庭或村落为单位举行，流程繁琐且持续时间不一。就拿茶坪村来说，其“还盘王愿”多在农历十月至腊月举行，时长三天三夜或七天七夜。然而20世纪60年代，祭祀一度中断，直至80年代方重现微光。1984年，全国瑶族代表座谈会一锤定音，将农历十月十六定为“盘王节”，千年仪式终获名分。
自古以来，因缺乏本民族文字，瑶族的文化传承高度仰赖口口相传的方式。在这一背景下，“还盘王愿”便承载起记录瑶族历史的重任，成为瑶族人铭记往昔的独特方式。无论是仪式流程，还是唱腔、歌词，皆依靠师徒间极为严格的传唱进行传承。但也正因如此，诸多历史细节与文化内涵在岁月流转中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追根溯源、无法精准核实一直都是传承中的难题。
赵光舜接过重担时，茶坪村的师公几乎全部故去，他花了4年时间，走遍全国瑶乡，整理了40余万字的资料，并拜资兴回龙山瑶族乡的盘贡兴师公为师，接过了师傅手中的法印、牙笏和牛角，成为新一代师公，并传承复原了传统的、完整的“还盘王愿”仪式。
在赵光舜家中，他从工作间里抱出来厚厚一摞材料，“这是《还盘王愿经书》，有上中下三册，这是《盘王大歌书》……这些都是我自己收集编写的材料。”
part3盘王庙的搬迁
“盘王始祖随身带，木本水源不可忘”是瑶族人世代相传的祖训。作为传统过山瑶的一支，资兴茶坪瑶族人的脚步从未停歇。2011年，茶坪瑶族从罗仙岭搬到了山下的茶坪新村。数典不忘祖的茶坪瑶族人小心翼翼地将老盘王殿也一同搬到了山下。
图源/天下谁能不识郴
2016年农历十月十六日的罗仙岭，浓雾中鼓乐声响起，一支身着瑶族传统服饰的队伍，在赵光舜的带领下，敲锣打鼓、舞着草龙来到老盘王庙前，敬请盘王盘母之灵出宫下山，到新修建的茶坪新村盘王殿安置。通往山下的山路因年久失修，变得愈发崎岖难行，加之此时大雾弥漫，视线受阻，迎请盘王、盘母下山的路途变得更加艰辛。
从迷雾中走出，敲锣打鼓中，茶坪新村盘王殿到了。茶坪新村中央，青瓦飞檐的建筑庄严肃穆，远望形似一艘乘风破浪后靠岸的楼船。它从历史浪潮中踏浪而来，在此停靠。
殿前的基石上绘制了“漂洋过海”“刀耕火种”等传说。从高空俯瞰，广场中央的圆形图案里，两个交叉的长鼓图案醒目而独特。拾级而上，中间是代表龙犬盘瓠的浮雕，目之所及，无一不是瑶族元素。
殿内盘王盘母神像端坐正中，神情慈悲而威严，十二游师各持法器分立两侧，众神像稳居于此，庇佑着瑶族众生。
这一次下山，象征着茶坪瑶族一个时代的终结。遥想两百年前，瑶族人翻山越岭，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罗仙岭。彼时，这里青山环抱，林海茫茫，他们在此安家落户，以山泉水为饮，静听竹林间的阵阵涛声。
然而两百年过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近代资兴大兴煤矿开采，过度开发引起的多处地区沉陷，罗仙岭便是其中之一。外面的世界发展越来越快，孩童就学、成人务工，下山已成必然。茶坪新村的盘王殿不仅是物理空间的迁徙，更是一场文化基因的延续。
千年前，那艘承载着瑶族人希望的大船靠岸后，并未消散。它以独特的象征意味，飘浮在殿顶的飞檐翘角上，亦是广场上的长鼓图腾，在落地的五谷中簌簌作响。在“还盘王愿”的“传灯接代”仪式上，赵光舜肩头的三盏油灯移向弟子头顶，这一次大船在火光中驶向未来。
资
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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