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深夜时分,我站在高楼的窗前,望着下方那条永不休眠的街道。路灯像一列执拗的哨兵,笔直地立在灰白的水泥路旁,洒下昏黄的光晕。光落在沥青路上,形成一片片模糊的圆斑,边缘渐渐融进更深的阴影里。偶尔有晚归的车驶过,车轮碾过光影,发出湿漉漉的声响,随即又消失在街道尽头。这些终夜值班的路灯,把夜晚切成规整的矩形,把阴影驱逐到最狭小的角落。那些光太满了,满得没有给黑夜留一丝缝隙。夜深了,城市却依旧不肯合眼。
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屋,夏天傍晚,天光渐渐收敛,在屋旁常春藤的浓荫里,开始有小小的萤火虫游动。祖母会在庭前里点起煤油灯,那光晕是暖黄色的,柔柔地圈出一小片天地。九点过后,她会轻轻吹熄灯火:“让光休息,我们也休息。”然后门前就沉入一片黑暗里——那种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黑暗。
于是,有一个念头如野草般疯长:要是我能吹熄这些路灯,该多好。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所有的。从这条街开始,蔓延到整个城市,让光像退潮般隐去。我想象自己拥有巨人的气息,或者孩童吹蒲公英的那种天真力量——肺活量突然大得违背物理定律,像上古风神那样呼啦一声,整条街的路灯同时“噗”地熄灭,只余一缕青烟似的黑暗升腾起来。为何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因为我看见光累了。如今的城市,光已经失去了休息的权利。它必须二十四小时工作,照亮街道、橱窗、广告牌,甚至照亮树木和建筑物本身。光成了最劳累的仆人,永远待命,永远不得隐退。
我吹熄路灯,不是为了毁灭,而是替它们请假:去吧,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做一回熄灭的自己。你看那路灯,它整日整夜地燃烧自己,从晨曦微露到星斗满天,从不曾真正歇息。它被人类驯化成工具,被编入这永不停歇的秩序之链中,成了城市永不闭合的眼睑。它照着醉汉踉跄的脚步,照着情侣依依的告别,照着外卖员飞驰而过的身影。它记住了一切,却无处诉说。光也需要休息——它需要从这漫长的服役中抽身,需要人们有一段时间不再向它索取明亮。它该像叶子落下一样,悄然地从队伍里隐退,回到自己的黑暗中,不再照亮柏油路,不再照亮广告牌,甚至不再照亮自己。我想为这累极了的光,关上每一扇门窗。不是粗暴地拉闸,而是像为劳作归来的亲人留一盏小灯那样,轻轻掩上门,说:“歇着吧,今夜不需要你。”让它有一段时间,只照耀自己——如果它愿意的话。或者更好,让它连自己都不必照耀,单单静坐在黑暗里。
若是路灯全熄了,世界会怎样?首先,猫会先察觉。它们原本在光圈里舔爪子,灯一灭,瞳孔瞬间放大,像两粒黑曜石掉进墨汁。接着,星星回来了。不是三两颗,而是银河横跨天际,像一条缀满钻石的柔软绸带。猎户座的腰带会清晰可辨,北斗的勺柄会指向真正的北方。那些被我们遗忘的、童年夏夜曾数过的星星,都会回来,静静地、不言不语地俯瞰。月光也不再被稀释,它清冷地洒在柏油路上,给路面镀上一层水银。外卖骑手——那个总爱在路灯下整理保温箱的哥们,他会猛地抬头,发现整条银河掉到自己眼前:星星像散落的芝麻,月亮像被谁咬了一口的馕。他也许会忘记接单,干脆支起支架,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第一次让烟雾和夜色混在一起,而不是被灯照得四散奔逃。
黑暗一旦降临,城市会突然长出另一套器官:耳朵变长,鼻子变灵,皮肤开始能分辨三米外是梧桐还是香樟;我会闻到24小时便利店的关东煮,其实一直在偷偷泄露八角和肉桂;听到街上有行人踢到一只空易拉罐,发出清脆的“咔啦”声,那声音在黑暗里被放大……没有了光的干扰,耳朵变得异常敏锐,能捕捉到城市在熟睡中翻身时细微的叹息。风摩擦树叶的沙沙会变得清晰,墙角蛐蛐的吟唱会浮出来,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黑暗深处传来的微弱鼓点。
整座城市熄灯了会怎么样?如果我站在天台,会看见黑暗像潮水漫过屋顶,漫过信号灯,漫过玻璃幕墙。那一刻,我将看清“夜色”本身的颜色:它不是纯黑,而是一种极深的靛蓝,带着一点点糖浆般的黏,把高楼、天桥、广告牌统统裹进一颗巨大的软糖。黑暗并非虚无。真正的黑暗是细致的、柔滑的,就像一池深不见底却托举着你的水。
在没有人工照明的夜晚,我们也许一开始会恐慌,像突然失去拐杖的人。但很快,我们会重新学会在月光下行走,会抬头辨认北斗七星的位置,会在真正的黑夜里点起真正的蜡烛——不是为了照亮什么,而是为了那一点温暖的仪式感。现代人失去了与黑暗和解的能力。我们把黑暗等同于危险、未知和恐惧,我们用路灯、霓虹、屏幕光填满每一个角落,以为这样就能驱逐所有的不安。可我们忘了,正是在黑暗中,种子在土壤里萌发,婴儿在母腹中生长,伤口在睡眠里愈合,思想在静默中沉淀。黑暗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孕育,它能包裹伤口,能孵化梦境。黑暗不是虚无,而是一种丰盈的、有质地的存在。它是宇宙最原初的襁褓,是万物得以喘息、酝酿与重生的温床。人类以“安全”之名,将黑夜层层剥开,却不知这过度曝光的夜晚,早已剥夺了万物休养生息的权利。
要是我能吹熄那些路灯该多好。当然,我知道市政不会同意,交通摄像头也不会同意。这愿望当然是孩子气的。我知道我吹不熄任何一盏实在的路灯,但或许,我至少可以试着,吹熄自己心里那盏过度明亮、不肯休息的灯。让光休息,就是让我们自己休息。在永不落幕的光明里,我们失去了对光真正的感激,也失去了黑暗赠予的珍贵礼物——内省、宁静,以及那种只有沉入黑暗才能看见的、内心的微光。
我也该熄灯睡觉了。我仿佛看见黑暗如流水般漫过街道。它从巷子口涌入,漫过路沿,漫过消防栓,漫过我的脚踝。它是凉的,滑的,带着丝绸般的触感。它淹没一切,也抚平一切。远处高楼最后几扇窗也“眨”了一下,暗了。世界沉入一池完整、柔滑、细致的黑暗之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