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行至中途,方才彻悟,告别是每一段关系的终极注脚。
曾几何时,我们以为身边的热闹会是永远。直到行至中年,站在这人生的分水岭上回望,才蓦然发觉,生活的脚本早已悄然改写,主题从“相聚”换成了“别离”。
记忆里,祖父去世后的那个春节,老家显得格外空荡。父亲,这个在我印象中始终挺拔如松的男人,独自坐在院中的旧藤椅上,望着贴了一半的春联,背影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佝偻和孤寂。那一刻,我猛然惊觉,那个曾为我遮风挡雨的“超人”,也走到了需要目送自己父母远行的年纪。
这并非突如其来的诀别,而是一场缓慢的、渗透在日常里的抽离。他们的世界在渐渐缩小,从广阔天地缩到一方庭院,再从庭院缩到一个小小的电话号码。而我们,却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份潮湿的伤感,并非只在永诀那一刻,更弥漫在每一次转身离去时,他们站在门口久久不愿收回的目光里。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这句话的背面,是“父母去,此生只剩归途”。中年人的世界里,这场离别是一场漫长的预演,每一次转身,都让我们练习着如何面对最终的谢幕。
二、 与友人:静水流深下的各自东西古人形容知己之交,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年轻时,我们也曾拥有过这样的图景,以为这群人会永远热络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
直到有一天,你翻开通讯录,想找一位老友说说话,却犹豫着不知是否该打扰对方忙于育儿或加班的夜晚。偶尔点开朋友圈,才发现你们的生活已全无交集,那些共同的记忆,像上辈子的故事。这让人想起《世说新语》中记载的“管宁割席”,并非出于厌恶,只是志向与道路已然不同,于是安静地分开,各自上路。成年人的友情,其深厚不在于频繁的联络,而在于即使不联络,也知道他/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安然生活着。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曾与你同舟,而今你已渡河,我亦另有舟楫。
读龙应台的《亲爱的安德烈》,其中一段关于友情的描述尤为深刻。她说,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伙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挤挤的群体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
中年人的友情,更像一座寂静的花园。有些花儿曾绚烂绽放,但花期已过,它们便安静地凋零,化为泥土,滋养着另一片风景。我们能做的,不是强行挽留,而是心怀感激,感谢它们曾经装点过我们的生命。
三、 与子女:一场以爱为名的得体退出孩子呱呱坠地时,我们是他全部的世界;蹒跚学步时,我们是那双不敢松开的手。然而,教育的终极目的,从来不是为了羁绊,而是为了成就一个独立的、终将远离我们的灵魂。
想起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的话:“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或许是,即便经过千般思量、万般准备,我们依然要在某个阶段,练习如何得体地退出他们的生活中心。这并非疏远,而是更深层次的爱与尊重。就像纪伯伦在《论孩子》中所吟诵的:“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我们能做的,是尽力把自己这张弓拉得满一些,再满一些,让箭矢飞得更稳、更远,然后,目送他消失在属于自己的天际线。
从教他蹒跚学步,到送他进入校园,再到看着他组建自己的家庭,父母的一生,就是一场不断练习“放手”的修行。我们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是为了能得体地、从容地从他生活的中心退到幕后,成为一个温暖的、随时可以打扰,却从不轻易打扰的港湾。
结语 :学会告别,是中年最重要的修行年少时,我们总以为“永远”轻飘飘就能说出口。中年回望,才懂得“人生何处不相逢”的下一句,往往是“人生何处不离别”。
真正的成熟,不是抗拒别离,而是终于能微笑着与每一个阶段的人和事,好好说声再见。
与父母的离别,是生命轮回的必然,教会我们珍惜当下;与友人的离别,是成长轨迹的分岔,教会我们彼此尊重;与子女的离别,是生命延续的赞歌,教会我们学会放手。
弘一法师晚年书“悲欣交集”四字,或许这便是中年心境最凝练的写照。欣然于所拥有的经历,亦慈悲于所经历的逝去。当我们不再执着于挽留,而是学会在每一次离别中体味生命的厚度,便算是真正读懂了中年这堂关于告别的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