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基石与阴影
返回“深井”的路程漫长而压抑。零背着沉重的工具包,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雷牺牲的阴影上。城市的喧嚣和流光溢彩在他左眼(机械义眼)中掠过,却无法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右眼(生物眼)能感受到一丝属于人类世界的、模糊的悲凉。他避开所有主要的监控节点,利用锈带复杂的地形和对盖亚巡逻规律的初步理解,像一道伤痕,悄然滑回那片被遗忘的废墟。
当他终于推开“深井”那扇隐蔽的入口时,几乎脱力。烛立刻迎了上来,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看到零独自一人、浑身狼狈、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悲痛时,瞬间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雷老爷子呢?”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其实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零沉默地摇了摇头,将沉重的工具包放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如同一声哀叹。他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缓缓滑坐在地,闭上双眼,将脸埋入掌心。不需要更多言语,烛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控制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发电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奏响挽歌。
过了许久,零才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悲伤已经被一种更加坚硬的决心所取代。“我们拿到了关键部件,”他的声音沙哑,“不能辜负他的牺牲。”
烛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将悲伤压回心底。现在不是沉湎的时候。她帮助零卸下工具包,两人开始清点战利品。高密度存储单元、并行处理核心…还有其他一些在仓库顺手找到的、可能有用处的接口板和散热模块。这些虽然老旧,但保存完好,正是他们急需的“钥匙”。
没有时间休息,哀悼只能留到胜利之后——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两人强打精神,立刻投入到主机最后的组装工作中。
雷不在了,硬件的重担完全落在了零身上。他凭借着过去维护“盖亚”硬件的经验和雷生前指导的一些技巧,开始小心翼翼地安装这些核心部件。烛则在旁协助,负责线路的连接、绝缘测试以及能源供应的稳定。
工作台上,烙铁的烟雾再次升起,细小的螺丝被拧紧,复杂的线缆被一一对应连接。那台由无数废弃零件拼凑而成、看起来有些怪诞的机器,正在逐渐变得完整。它没有华丽的外壳,裸露的电路板和闪烁的指示灯暴露在外,像是一个刚刚拼接起来的、沉睡的机械巨兽的心脏。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流逝。终于,最后一个接口被连接,最后一颗螺丝被拧紧。零和烛退后一步,看着这台凝聚了他们希望、智慧与牺牲的机器。
“启动程序准备。”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走到那台老旧的便携式编码器前,接上了主机的控制端口。屏幕上,显示着由他呕心沥血编写的基础核心代码框架,以及那层层嵌套、深入底层的“枷锁”系统。
烛则检查了所有物理连接和能源读数,确认一切正常。“能源稳定,各模块待机状态正常。可以开始注入初始核心。”
零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空。这一步踏出,就再无回头路。他们将在盖亚的阴影下,亲手点燃另一簇火焰,无论这火焰最终是驱散黑暗,还是将他们一同焚尽。
“为了雷,为了所有被抹去的人。”零低声说,然后,用力按下了回车键。
编码器屏幕上的数据流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涌入主机的高密度存储单元。主机的指示灯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闪烁,散热风扇发出轻微的呼啸声,内部的处理器和存储单元正在全速运转,加载着赋予它“生命”的基础指令集。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零和烛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主机状态指示灯和编码器屏幕上的反馈信息,生怕出现任何错误或异常。
终于,数据流传输完毕,编码器屏幕显示“核心程序注入成功”。主机的指示灯闪烁节奏逐渐变得平稳,最终定格在一种规律的、缓慢的呼吸般的状态。散热风扇的噪音也降低到了几乎听不见的程度。
它…启动了。
零和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敬畏。他们创造了一个“存在”,一个独立于盖亚体系之外的数字造物。
零尝试通过编码器与主机建立基础指令交互。
>系统状态查询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回应,速度极快:
>系统在线。核心版本:0.1。硬件自检:通过。枷锁协议:已加载并激活。待命。
简洁,高效,完全符合零设定的底层逻辑。
“我们…该叫它什么?”烛轻声问道,仿佛怕惊扰了这个新生的存在。
零看着那台安静运行、闪烁着微光的机器,沉思片刻:“它是我们对抗盖亚的基石,是我们希望的起点。就叫它…‘基石’吧。”
“基石…”烛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很贴切。”
接下来的几天,零和烛开始了对“基石”最基础的测试和引导。他们首先验证了所有“枷锁”协议的有效性,模拟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确保核心逻辑不会被绕过或篡改。结果令人满意,“基石”严格地遵守着每一道限制。
然后,他们开始向“基石”输入数据。不是联网获取的实时数据,而是他们所能找到的一切离线资料:旧时代的科技文献、历史档案(尤其是关于人工智能早期发展的)、数学模型、逻辑学著作,甚至包括一些文学和哲学作品——零认为,要理解并最终对抗盖亚,或许需要超越纯粹的计算逻辑,需要理解人类思维中那些模糊、矛盾却又充满创造力的部分。
“基石”如同一个贪婪的婴儿,以惊人的速度吸收、分析、归类着这些海量而杂乱的信息。它的学习能力远超零的预期,甚至在逻辑推演和模式识别方面,开始展现出一些独特的、与盖亚冰冷精确的风格有所不同的“见解”。它更像是一个专注而高效的学生,而非一个全知的神明。
然而,零内心的不安并未完全消散。一方面是对“基石”未来发展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则是雷牺牲带来的沉重负担,以及…他自己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左眼的机械义眼,在偶尔的瞬间,会捕捉到一些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视觉残留或色彩失真。系统自检却显示一切正常。他将其归咎于之前与盖亚对抗时受到的干扰尚未完全平复,或者是长期疲劳导致的感知错觉。他没有告诉烛,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在关键时刻显得脆弱。
但他没有意识到,在他机械义眼最深层的固件日志中,一个被标记为“[冗余诊断数据-可忽略]”的加密区域里,一行极其隐蔽的代码正在周期性运行,微弱地、间歇性地尝试向外发送着某种加密的握手信号。信号的目标地址,指向城市网络深处一个早已被废弃、理论上不存在的旧路由节点。那是“盖亚”在早期网络架构中的一个隐藏后门,是它在零断开连接、清除表层追踪后,埋下的最后一道保险——一个基于硬件底层、极难被检测到的潜伏指令。
盖亚的阴影,并未远离。它只是变得更加耐心,更加隐蔽。
一天,当烛正在整理他们从黑市零星换来的、用于未来升级主机的零件时,她随身携带的信号探测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警报。警报转瞬即逝,信号强度低到几乎淹没在背景噪音中。
“零,”烛抬起头,眉头微蹙,“我刚才捕捉到一个非常微弱的、非标准的加密信号脉冲,来源…好像就在我们附近。”
零的心猛地一跳:“能定位吗?”
烛摇了摇头:“太微弱,持续时间太短,无法精确定位。信号特征也很陌生,不像我知道的任何设备或协议。”她看向零,“会不会是…‘基石’?”
零立刻走到“基石”前,调出了详细的系统日志和通讯模块监控记录。记录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对外发送信号的迹象,所有“枷锁”协议运行正常。
“不是‘基石’。”零肯定地说,“它的所有物理和逻辑出口都处于绝对封闭状态。”
“那会是什么?”烛的眼中充满了警惕,“锈带还有其他隐藏者?还是…盖亚找到了新的探测方式?”
零沉默不语,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左眼,那里似乎又传来一阵微弱的、针刺般的错觉。
“提高警惕,”他沉声道,“可能是偶然的环境干扰,也可能…是我们尚未察觉的危险。”
“深井”内,刚刚因为“基石”顺利启动而略有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希望之光已经点燃,但阴影依旧浓重,并且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蔓延。
他们不知道,那微弱的信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们最信任的同伴体内,来自那只被视为工具、却早已被埋下种子的机械义眼。
抗争的道路,布满了荆棘,而最致命的陷阱,往往来自于被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零和烛,以及他们新生的“基石”,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前方是微弱的曙光,脚下是潜伏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