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咸与族人聚会时,觉得酒杯不过瘾而用大盆盛酒围坐豪饮。不料一群猪跑来抢饮盆中的酒,酒气、汗气与牲畜的腥臊气混杂在空气中,围坐的阮氏族人或有蹙眉,或有窃笑,阮咸非但不驱赶,反而大笑着俯下身,与一头最为急切的小猪头碰着头,共享盆中物。酒水溅湿了他的衣襟,也沾湿了猪的鬃毛,他竟似与一位老友对酌般自在,口中朗声道:“天地造化,众生皆然。猪也能喝酒,何须赶它!” 在这一刻,礼法、洁净、人畜之辨,都在他荒诞不羁的笑声中土崩瓦解。这便是阮咸,一个用惊世骇俗的行为,刺穿世俗虚伪的“竹林名士”。 阮咸,字仲容,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他是“竹林七贤”之一,也是其中另一位核心人物阮籍的侄子,并与之并称为“大小阮”。他生于魏晋易代之际,那是一个政治黑暗、社会动荡,但思想却空前活跃解放的时代。士人阶层在高压与虚无之间徘徊,催生了对传统礼教猛烈批判的“魏晋风度”。阮咸,正是这股风潮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符号。 与他在行为上的放浪形骸相比,阮咸在音乐上的造诣堪称登峰造极。他是一位绝世的天才音乐家,尤其精于弹奏琵琶。他所擅长的是一种直项、圆形共鸣箱的琵琶,因其技艺空前绝后,后世竟直接将这种乐器命名为“阮咸”,今简称“阮”。这在中国乐器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晋书》记载他“妙解音律,善弹琵琶”。他的听觉敏锐到何种程度?一次,他与亲友在庭院中饮酒,忽闻远处有马车声,他立刻凭借惊人的耳力,听出车上所载之人为谁,甚至预知其将遭遇何事。果不其然,那人在途中坠马受伤。这种近乎神异的感知力,或许正是他音乐能够直抵人心、沟通天地的根源。他的音乐,是其内在精神世界的延伸,是超越言语的纯粹表达。 阮咸的言行,是其哲学思想的外化。他蔑视虚伪的礼法,追求一种率真自然、不拘形迹的生命状态。 除了开篇与猪共饮的奇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晒犊鼻裈”的故事。当时风俗,七月七日家家户户皆晾晒华服锦缎,以防虫蛀,亦是炫富斗妍之机。阮咸家贫,无衣可晒,便在院中高挂一条粗布制成的“犊鼻裈”(类似现今的短裤衩),且打满补丁。面对他人的惊疑与嘲笑,他坦然答道:“未能免俗,聊复尔耳。”(我不能免俗,也姑且这样应应景罢了。)这一举动,以极致的寒酸,嘲讽了富人的奢靡与虚荣,其间的机智与傲骨,令人拍案叫绝。 他的情感生活也同样惊世骇俗。他深爱着一位鲜卑族婢女。后来阮咸为母亲守丧期间,此婢女不得不离开。恰逢阮咸身着孝服,得知消息后,他竟毫不犹豫地向友人借了一头驴,穿着重孝便策驴追去。最终,他与那婢女共乘一驴而还,并坦然宣称:“人种不可失!”(传宗接代的人不能丢!)这在当时极端重视门第与礼法的社会,无疑是石破天惊之举。 尽管才华横溢,但阮咸的放达性格与当时的官场格格不入。山涛曾多次举荐他出任吏部郎,称其“贞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认为他内心纯净,能明辨是非。然而晋武帝司马炎却因其沉溺于饮酒、行为不检而始终不予重用。 他一生官位不显,长期担任散骑侍郎,后出补始平太守。在任上,他或许也未能施展其政治抱负,最终在酒与音乐的陪伴中,寂然离世。 阮咸的一生,是一曲用荒诞谱写的清醒乐章。他的“奇葩”行径,并非单纯的怪癖,而是对僵化礼教、森严等级和虚伪世风的尖锐批判。他以肉身践履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哲学主张,在纵酒、音乐与看似不堪的举止中,守护着个体精神的独立与自由。他是一面镜子,照见了那个时代的压抑,也映出了超越时代的、对生命本真的执着追求。故而,史书虽未给他浓墨重彩的功业篇章,但他的名字,却因其卓绝的音乐与不朽的风骨,永远镌刻在了中国文化的精神史中。竹林七贤有什么样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