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45年，范晔因为参与谋反，被关在了死牢里，等着被处决。有个狱吏跟他开玩笑说：“范大人呐，听说您的死罪免了，改成长期关着啦。”范晔居然就信了，松了口气说道：“那可太好了，总算是保住一条命。”
元嘉二十二年的腊月，廷尉诏狱深处，范晔裹着单薄的囚衣，蜷在铺着烂草的角落。寒气顺着石墙缝钻进来，冻得他牙齿打颤。范晔闭着眼，脑子里却像开了锅的粥，翻腾着过去几个月的事。
他本是太子詹事，更因主持编修《后汉书》而名满天下。可权欲这东西，沾上了就难甩脱。孔熙先那帮人私下鼓动，说皇帝刘义隆猜忌彭城王刘义康，早晚要动手。不如咱们先下手，拥立彭城王！范晔起初还犹豫，可架不住孔熙先天天在耳边吹风，说什么“范公国士无双，当为宰辅”，又搬出天象谶纬，说他有“帝王骨相”。
一来二去，范晔那点野心被搅得蠢蠢欲动，结果密谋还没个影子，就被同伙徐湛之告了密。皇帝震怒，一纸诏书，他和孔熙先等人全被锁拿下狱，定了谋逆大罪，只等开春问斩。
铁链的冰冷透过薄衣刺进骨头里。范晔想起自己写《后汉书》时，曾洋洋洒洒批判那些外戚权臣，如今自己却成了阶下囚，何等讽刺！他更想起家中老母妻儿，心如刀绞。谋反是灭族大罪，自己死不足惜，可连累一家老小…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是锁链哗啦的声响。一个老狱吏提着昏暗的油灯，慢悠悠踱了进来。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他满是褶子的脸。老狱吏在范晔的牢门前停下，隔着木栅栏，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咧开嘴，露出几颗黄牙，压低了声音：“范大人？还没睡呢？”
范晔没吭声，只抬了抬眼皮。
老狱吏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栅栏，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给您道个喜信儿！刚听上头几位大人嚼舌头，说您这案子…有转圜啦！”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说是念在您修史有功，又是被人撺掇的，死罪免了！改判监禁！就在这诏狱里养老喽！”
范晔浑身猛地一颤！像被雷劈中一样，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狱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不用死了？不用连累家人了？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紧绷的神经！
“当…当真？！”范晔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扑到栅栏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免…免死了？只是关着？”
老狱吏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含糊道：“反正听着是这么个意思。您老就安心待着吧，好歹是条活路不是？”说完，他提着油灯，晃晃悠悠地走了。
范晔靠着栅栏缓缓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水中挣扎出来。冰凉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脸颊沟壑纵横的皱纹淌下，滴落在肮脏的囚衣上。他抬起颤抖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庆幸，“保住命了…关着就关着…总比砍头强…总比连累全家强……他反复念叨着这几句，像是要说服自己相信这从天而降的“恩典”。
紧绷了多日的心弦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袭来，他竟靠着栅栏，在冰冷的石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不再是血淋淋的刑场，而是家中温暖的炉火，母亲慈祥的脸，妻儿安然无恙…他甚至梦到自己白发苍苍，还在狱中颤巍巍地修订他那未完成的史稿。
然而，美梦总是短暂。仅仅两天后，牢门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那个老狱吏，而是几个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廷尉属官和全副武装的狱卒。他们手里拿着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
“范晔！”声音冰冷，毫无感情，“奉旨，逆犯范晔，即刻押赴西市，明正典刑！”
如同晴天霹雳！范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后的墙壁还要惨白。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荒谬！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可能…那狱吏说…说免死了……”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
廷尉官员冷笑一声，像看一个天大的笑话：“狱吏？哪个狱吏？范大人，怎么还信这种鬼话？谋逆大罪，十恶之首！岂有宽宥之理？押走！”
沉重的枷锁再次套上脖颈。范晔像个木偶一样被拖出牢房。经过阴暗的走廊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老狱吏正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残忍的戏谑笑意。
范晔瞬间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喜信”，只是一个无聊狱卒在死囚身上找乐子的恶毒玩笑！而他，这个曾经指点江山、臧否人物的史家，竟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像个最蠢的傻子一样，被一句最拙劣的谎言轻易击垮，沉浸在一个虚幻的泡影里！
刑场上的风，比诏狱里更冷。范晔被按跪在冰硬的泥地上，刽子手的刀锋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最后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荒谬感。史笔如铁，终究未能写尽人心之诡谲，更未能预料，执笔之人，竟以如此荒诞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