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新片评荐与解析】《杨之后》
郭共达导演的科幻艺术片,沉郁忧伤,静缓悠远。聚焦仿生机器人、人与克隆人间的情感关系,视听语言极有创想,情感冲击不亚于《降临》。
影片别出心裁地完全以人类视角展开,讲述人类对机器人内心世界的从陌生到熟悉的探寻与理解过程,这也使本片不仅成为一场救拔般的盛大告别式,更呈现出一个【重新发现、领会与共情他者】的过程,一个反思现代人(现代性中)将他人与外物都当作工具的对象化倾向的过程,一个【渐次进入他者、缓缓沉入他物及至爱上无差别的存在本身】的过程。
——这一点上,影片完全不同于以往许多展现机器人或复制人如何学习、探索乃至追求成为人类的科幻片(如《银翼杀手》,而本片也借女克隆人艾达之口对这种人类中心主义发出了质疑:“只有人类才会问这样的问题吧?我们总以为其他物种想要成为人类,成为人类有什么好的呢?”)。
片头多个家庭队伍参加舞蹈大赛的蒙太奇颇有创意,信息量也不小,剖露出未来世界里跨种族、多族群的普遍联合,还有由自然人(包括被领养者)、机器人与克隆人等多元异质群体组成的新式家庭。
对仿生机器人记忆空间的描画(如图7、13),令人想及诺兰《星际穿越》中的五维超立方体,瑰丽无垠。而那些平素压缩否则超载的琐细记忆,仿佛是对人的潜意识的电子化呈现。近乎无限、摇曳多姿的记忆之流恰似搭织成绵密的天体之网,恍如一簇簇破碎又联结的璀璨星丛。
松宫飞鸟的配乐哀婉空灵,极具情绪沉浸感。坂本龙一创作其中一首记忆库主题的音乐、UA的《水色》(即莫文蔚《盛夏的果实》)大提琴版,以及《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的歌曲,都让人听了欲罢不能。
构图极为考究,不少对称构图与远景框式纵深构图,大量运用镜像——正与机器人杨的自我觉醒与成长卓然贴合(如多次在杨的记忆库片段中插入他对镜自视的画面,而根据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照镜子并识别出镜中像恰是婴幼儿自我认知与主体建构的开端。),甚至还有多重镜像与叠影(如图11),例如男主杰克搜索出杨所有关于艾达的记忆碎片时,多个场景的艾达叠化在一起(如图6),再加上画面中的橱窗或玻璃,多重折射与叠影让人晕眩,一如你我脑海中相关记忆的相互错杂交织,若明若暗,似梦似真。
导演在回忆段落中不断置入接连重复的话语,并伴随着以不同机位呈现同一场景的镜头,以及跳接或越轴。这一修辞策略意味丰富,既代表着对重要过往的反复回忆,又外化了记忆的断裂、跳跃与不断流变的异质性(每一次回忆,都会生成略有不同的新记忆),还彰显出绵延(带有记忆的内在生命)的暧昧多义、难以测度。
郭共达导演依旧擅长布设环境空间:全片以室内场景为主,装修风格简洁素雅,配色大多为低饱和系,以自然光或低照度暖黄人工光源为主。这些都与影片内敛沉缓的风格及追求不同人与自然/物和谐共处的世界观相得益彰。绿植遍布、透亮开敞的房室也令人想及阿彼察邦电影中人与自然开放融通的室内—丛林空间。
此外,时而插入的空镜头蒙太奇颇有小津安二郎的味道(包括家庭与离别的题材、越轴的手法和空镜中墙上跳动的斑驳光影也都酷似小津),而镜恋/影恋(爱上与此前爱人同貌者)的内核则同质于岩井俊二《情书》(舞厅里的T恤和歌曲则致敬了岩井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导演对东方文化的了解虽有国别混淆之处,但依然称得上丰厚有趣。机器人杨负责教导美香中国文化,令其保持住华裔之根。他讲解中的【嫁接】,既喻指着各族群文化混融的未来趋势,也呼应了影片中经由人类之手所创生的新物种或曰【后人类】(仿生机器人、克隆人)。
对一口茶中包含有此前所有相关的生长采摘制作过程、环境及感觉的感叹(来自赫尔佐格出演的纪录片《尽在此茶中 All in This Tea》),则既缀连起“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之感悟,又使人想起黑格尔与歌德主张的“种子中蕴含其后发生发展自我活动的一切可能性”的哲学观念,亦与柏格森理论中【绵延】(个体内在自我与真正的生命时间)包括了过往一切记忆与体验的说法异曲同工。
杨对有无相生(“There's no something without nothing.”)及毛虫之死/蝴蝶之生的思辨认识也与东方哲学(尤其是道家)相通。
最终,有一句狠狠地震颤住了我——杨的那句“I'm fine if there's nothing in the end.” 如此深远阔达、动人心魄,令我回魂,不禁忆及《降临》里的艾米·亚当斯洞彻过去与未来后的那句自白:“Despite knowing the journey...and where it leads... I embrace it... and I welcome every moment of it.” 无论未来如何痛切,纵使终要化为虚无,哪怕终点只是虚空,我仍愿意欣然前往。(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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