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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16号技师的“自洽”人生

①6月中旬,青岛的夏天已经热得黏糊。我趴在按摩床上,老李的拇指正顶着我肩胛骨深处的酸胀。他手上带着劲儿,突然冒出一句:“

6月中旬,青岛的夏天已经热得黏糊。我趴在按摩床上,老李的拇指正顶着我肩胛骨深处的酸胀。

他手上带着劲儿,突然冒出一句:“7月份我得回趟东北,歇上半拉月。”

“累着了?”我忍不住乐出声,“老李,就你?一个月休6到8天,一天做够6个活就收工的主儿,也喊累?”

老李嘿嘿一笑,手上力道不减:“想回去看看了,过年没回,这回儿去找老兄弟们唠唠嗑,喝点小酒。咱也得享受享受生活不是?”

“享受生活”四个字,从这位连锁按摩店的16号技师嘴里说出来,听着轻飘飘的。可掂量掂量老李这半辈子,这话的分量,有些沉。

老李,1974年生于吉林一个地图上找不着的小屯子。

论年纪,他比我爹小了整整10岁,可他儿子,却跟我同岁。

没错,他18岁就当了爹。这事儿搁现在听着吃惊,但在那个年代的东北屯子,不算太稀奇。

当年,老李家在屯子里开小卖部,是标准的“屯中富户”。他本人,身高长相都不差,又是“富二代”,自然成了屯里大姑娘小媳妇眼里的香饽饽。

小学毕业后,老李就回家看店、进货,日子闲得发慌。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老李每天跟一群半大小子厮混着,对男女那点事儿,既好奇又躁动。

“大概是个贼拉热的夏天吧,”老李提过一嘴,“穿得少,瞅对眼了,就滚到了一起……”

懵懂冲动下,女方肚子大了。

那年头,屯里结婚生娃都早,两家一合计,先办婚礼生娃,等够岁数再补证。

头几年,有爹妈帮衬,小日子凑合能过。可俩半大孩子自己还没玩够,懂啥叫过日子?

随着娃儿一天天长大,柴米油盐的琐碎磨掉了新鲜感,吵架便时有发生。

东北人性子虎,两口子吵着吵着就上了手,打得鸡飞狗跳,也发现彼此根本不合适。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风正劲,老李心一热,跟着朋友下海经商。

可做生意,看别人赚钱容易,自己干就赔钱。老李不仅赔光了家里给的老本,还背了一屁股债。

这,成了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媳妇觉着自己年轻,还有奔头,便撇下孩子走了。留下老李,独自面对一地鸡毛:

破碎的家,嗷嗷待哺的娃,还有甩不掉的债。

事业家庭的双重暴击,老李彻底蔫了。那半年,他活得像个游魂,不是在家灌大酒,就是在屯子里瞎晃悠。

“后来咋缓过来的?”我问过。

“能咋缓?爹妈骂,时间熬呗。”老李搓着手,“最后想明白了,我还年轻,娃还小,日子总得过下去。”

他振作起来,重新拾掇起小卖部,扛起锄头侍弄家里那十几亩地。

儿子上小学时,老李也才二十五六岁,心却像被砂纸磨过,糙了,也沉了。

他明白,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不能倒。

光靠种地和小卖部,糊口都紧巴。可没学历没技术,又赶上东北下岗潮,进厂也没有门路。眼瞅着屯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李便动了出去闯的心思。

这时候,屯里有老乡从马来西亚回来探亲,干的,是给人修脚按摩的活。

老乡跟老李说:“出去吧,干一年,能顶家里干十年。”

老李一合计,便把儿子托付给爹妈,跟着老乡,一头扎进了马来西亚湿热的风里。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这话搁老李身上,应验了。

他好像天生就该吃按摩这碗饭。跟着老师傅比划了没几天,手上就像开了光,力道、穴位、感觉,拿捏得贼准。没多久,就出师接活了。

起初,马来人瞅他面生,不乐意找他。

老李不急,一边干一边琢磨,手法越来越老道。再加上人也活泛,很快赢得当地土著认可,口碑一路飙升。

“那地方的人,稀罕这个(按摩),有的恨不得天天按。”老李回忆起来,语气里带着点得意。

十年弹指一挥间,他每月雷打不动往老家寄五千块,除了给儿子的生活费、学费,自己手里也攒下了一笔钱。

老李念旧,在马来西亚,他从没想过落地生根。“打工的,早晚得回去。”

他手艺更精了,还在当地店里干上了管理,带新人、管团队,积累了开店的经验。

2010年前后,国内经济热火朝天,老李觉得时机到了。他带着积蓄,领着几个在马来西亚处得好的老兄弟,回了国。

他考察一番市场,选中了有着深厚养生传统的福建。“南方人有钱,也讲究这个。”

他那儿子,在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着,隔辈亲,管不住。初中毕业就进了技校,书念得一塌糊涂。老李索性把他叫了过来,也跟着自己做按摩。

老李的店开起来了。他把在马来学的那套管理全用上了,亲自跑地推,狠抓培训,对服务质量锱铢必较。

靠着老班底的过硬手艺和用心经营,小店很快在片区内闯出了名堂,客流不断。

钱赚到了,人心也“活”了。手下人撺掇他:“李哥,生意这么好,天天爆满,开分店吧,让老兄弟去当店长,咱做大做强。”

老李却摇头:“这店能活,全靠这帮老兄弟的手艺撑着。开分店?老手分出去,新手招进来,手艺是能速成的吗?糊弄客人,砸了招牌,得不偿失。”

他只想守住这份靠真手艺和实诚换来的信任,这份小店独有的“魂”。

可惜,人心比手艺难琢磨。没过多久,福建的店,关了。老李只带着儿子,沉默地收拾行囊,一路向北。

我问他是不是跟老兄弟闹掰了?他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2018年,老李把根扎在了青岛——一个北方经济不错,离老家更近些的地儿。

这次,新店里只有父子两人。他租了个三四十平的小门市,能放下两三张按摩床,刚好。

手艺,他手把手教给儿子。老李儿子,倒真遗传了他爹的天赋,上手快,又肯学,几年下来,竟也有了老李八成的功力。爷俩守着这个小店,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有老兄弟听说他又开店了,想投奔。

老李热情得很,帮他们在青岛别的按摩店找活儿,唯独把自己那小店的门,关得紧紧的:

“地方小,就够俺爷俩折腾,别耽误你们前程。”

转眼到了2020年,疫情来地猝不及防,小商户们哀鸿遍野。

老李选择硬扛,他本以为一年半载就能熬过去。没成想,2021年形势更糟,隔离、封控成了家常便饭,店里鬼影都没一个。老李一跺脚,关了店,及时止损。

后来爷俩一合计,加入了当地一家大型连锁按摩店,又成了拿工资的技师。

2022年,公司开新店,抽调手艺好的技师支援,老李就在其中,成了新店的“元老”之一,工号:16。

在这家占地几百平、有几十号技师的大店里,老李活成了“散仙”。

想干活了,就多接两单;犯懒了,排班让给同事。

下班后,有时招呼一帮同事到他出租屋,喝酒吹牛,忆往昔峥嵘。

店长敬他三分手艺,同事当他好大哥,顾客点名要他服务——

手艺硬,人通透,这就是他的立身之本。

每次去店里,我都点老李。他一边按,一边跟我侃马来西亚的趣闻,吐槽奇葩顾客,点评店里不合理的规矩。

但唯独不聊时事政治,不谈社会民生。

我问他:“还琢磨自己开店不?这次我给你入点股。”

老李笑着摇头:“不开啦!这岁数了,没心劲折腾了。再干几年,回老家种我那十几亩地去。”

我诧异:“当年不就嫌种地累、不挣钱才出来的么?”

他沉默了几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叶落了,始终得归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