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捷出狱后,傅作义在北京西单请他吃饭,陈长捷却姗姗来迟,看到傅,马上阴着脸说:“按我过去的脾气,今天是不会来的!”
1959年12月的北京街头飘着细雪,鸿宾楼的雕花檐角挂着冰棱,傅作义站在饭店门口,中山装的领口紧紧扣到下巴,手指反复摩挲着第二颗纽扣——那是当年在华北剿总司令部,面对解放军百万大军压境时,他习惯性的紧张动作。街角传来布鞋踩雪的声响,陈长捷的身影终于出现,褪色的蓝布棉袄裹着微驼的背,右肩因天津战役的旧伤微微下垂,像一杆被风雨侵蚀的老枪,虽已锈迹斑斑,仍倔强地挺着枪杆。
傅作义迎上去时,陈长捷正抬头望着饭店匾额,眼神复杂。十年前的天津城防司令部里,这位“固若金汤”的防守专家还在部署城防工事,用沙哑的嗓音对部下说:“没有我的命令,就算炮弹落在指挥部,也要给我死守!”那时的他不会想到,坚守了29个小时的天津城破后,自己会成为解放军的俘虏,更不会想到,促成北平和平解放的老上司傅作义,会在十年后站在饭店门口,等着请他吃饭。
“子捷(陈长捷字),里面坐。”傅作义伸手欲扶,却被陈长捷侧身避开。包间里摆着两副碗筷,酱牛肉的香味混着暖气蒸腾,陈长捷盯着桌上的二锅头,突然冷笑:“宜生(傅作义字)兄当年在北平城头扯起白旗时,可曾想过我在天津的处境?”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水,傅作义拿酒壶的手顿在半空,想起1949年1月的那个深夜,自己对着北平城防图叹气,而陈长捷在天津发来的最后一封电报写着:“外围阵地已失,城内尚有巷战兵力,请求空投弹药。”
“当年若不是为了北平百万百姓……”傅作义的声音低下去,他知道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天津战役打响时,陈长捷的62军、86军在钢筋水泥工事中死守,解放军用了29个小时才攻破城防,3.3万守军伤亡,而傅作义在北平的和平起义,让这座千年古城免于战火。在历史的天平上,一边是军人的荣誉,一边是百姓的安危,两个选择在不同的城池,造就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陈长捷突然灌了口烈酒,喉结剧烈滚动:“我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待了十年,每天扫院子时都在想,当年你让我‘死守天津,牵制共军’,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和谈?”他的目光落在傅作义胸前的政协徽章上,那是新政权对这位起义将领的礼遇,而自己直到1959年作为第一批特赦战犯出狱,才重新获得自由。傅作义放下酒杯,直视着老部下:“天津之战前,我派飞机接你家人去北平,你却把飞机票撕了,说‘军人战死沙场,家属何须撤离’——那时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走和平这条路。”
包间的挂钟滴答作响,陈长捷想起城破那日,自己躲进地下室继续指挥,直到解放军战士用枪口顶住他的腰。被俘后在看守所,他拒绝更换解放军提供的棉衣,穿着单衣在冬夜里冻得发抖,却不肯说一句软话。直到看见报纸上傅作义与毛泽东握手的照片,才第一次在枕头下偷偷掉泪——不是为失败,而是为自己坚守的“军人荣誉”,在老上司的政治选择面前,显得如此孤绝。
“你知道天津百姓怎么说吗?”傅作义突然说,“他们说解放军进城时,街道上的工事里还藏着没来得及销毁的馒头,是你命令部队‘不许动百姓一粒粮食’。”陈长捷的手猛地攥紧,想起围城时自己颁布的禁令:“擅自征用民物者,军法处置。”哪怕到了最后时刻,他仍让士兵用军马饲料充饥,也不愿惊扰百姓。傅作义叹了口气:“子捷,你我都清楚,那场仗打到最后,不是你守不住,是大势所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陈长捷的语气渐渐缓和:“在战犯管理所,管教干部让我学习《论持久战》,我才明白,国民党输的不是装备,是民心。”他想起在天津城防司令部,百姓冒死送来的窝头,被他按价付钱,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人逃往解放区。傅作义点点头:“当年我在绥远搞‘屯田养兵’,想为百姓谋点生路,却抵不过官僚腐败。直到看见解放军发动群众土改,才知道什么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酒菜渐凉,傅作义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是1936年绥远抗战时,两人在红格尔图前线的合影。那时的陈长捷眼神锐利,腰间别着缴获的日军指挥刀,傅作义则穿着粗布军装,站在战壕里笑得豪迈。“这些年,我总想起绥远的百姓,”傅作义轻声说,“他们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咱们当军人的,最终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安稳日子?”陈长捷盯着照片里的自己,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你当军长也好,当俘虏也罢,别让乡亲们戳脊梁骨。”
夜深了,鸿宾楼的伙计送来热毛巾,陈长捷擦了把脸,语气已不再冰冷:“宜生兄,我怨的不是你起义,是怨自己没看透。当年在天津城防图上画防线时,我总以为钢筋水泥能挡住一切,却没看见防线外,是千万百姓盼着太平的眼神。”傅作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动作,此刻带着老友间的默契:“过去的事,就让它埋在历史的战壕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