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在问:为什么缅甸“又”打起来了?
这个问题本身,就建立在一个根本性的误解之上。它假设,在2021年2月1日那场举世震惊的Z变之前,缅甸曾有过真正的和平。
这是一个美好的、却致命的幻觉。
事实是,对这片土地上的许多民族来说,战争,从未结束。自1948年独立以来,这个名义上的“联邦”,每一天,都在内战的火焰中度过。
2021年的Z变,不是战争的“开端”,它只是将一场在边境丛林里,闷烧了七十多年的“地下焰火”,彻底引爆,让火焰喷涌而出,席卷了整个国度。
要理解今天缅甸这幅血与火的图景,我们不能从士兵的枪口看起,而必须回到一份文件的残骸。
一份本该奠定国本,却早已被撕得粉碎的——建国契约。
(一)一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国家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到1947年。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份。二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大英帝国的殖民体系摇摇欲坠。缅甸的独立,曙光在前。
但一个幽灵,盘旋在这片即将获得自由的土地上空。这个幽灵,就是“不信任”。
这片由伊洛瓦底江冲刷而成的土地上,生活着135个官方承认的民族。其中,人口占绝对多数的缅族(Bamar),主要居住在中央的平原和三角洲。而广袤的、资源丰富的边境山区,则世世代代是掸族、克钦族、克伦族、若开族等少数民族的家园。
在英国殖民时期,殖民者为了方便统治,采取了狡猾的“分而治之”策略。他们将缅族人居住的“缅甸本部”直接管辖,却给予边境山区的少数民族高度的自治权,甚至帮助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武装。这使得缅族与少数民族之间,本就存在的历史隔阂,被进一步加深、固化。
现在,英国人要走了。少数民族的领袖们,心中充满了疑虑:我们为什么要加入一个由我们历来的“老对头”——缅族人主导的国家?我们会不会被他们吞并和同化?我们的土地、资源和文化,能得到保障吗?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男人站了出来。他就是昂山将军,缅甸毒力运动的旗手,昂山素季的父亲。
昂山深知,没有少数民族的信任和加入,独立的缅甸将是一句空谈。于是,他带着巨大的诚意,来到了掸邦的一个边境小镇——彬龙(Panglong)。
在这里,他与掸、克钦、钦等几个主要少数民族的领袖,进行了一场载入史册的谈判。谈判的结果,就是那份奠定缅甸这个国家法理基础的“建国契约”——《彬龙协议》。
这份协议的核心,是一个伟大的政治承诺,也是一笔精明的现实交易。
承诺是:未来的缅甸不是一个单一制国家,而是一个联邦(Federation)。各少数民族邦,将享有完全的内部自治权,他们的语言、文化、宗教和传统习俗,将得到充分尊重和保护。
交易是:协议明确规定,十年之后,各少数民族邦有权通过全民公投,来自由决定,是继续留在联邦内,还是分离出去,建立自己的毒力国家。
正是靠着“联邦制”的承诺和“十年之约”的交易,昂山将军,才最终说服了那些疑虑重重的少数民族领袖,让他们同意,与缅族人一起,组建缅甸联邦,共同向英国人争取毒力。
可以说,《彬龙协议》,就是缅甸这个国家的“出生证明”和“婚前协议”。它规定了,这个多民族大家庭,结合的基础,是平等,是自愿,而不是强迫。
然而,仅仅五个月后,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将这个脆弱的梦想,彻底击碎。
1947年7月19日,昂山将军和他的六名内阁部长,在仰光被政治对手残忍地刺杀。
这位唯一有能力、有威望去弥合民族裂痕,去践行“彬龙精神”的强人,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留下的那个“联邦旧梦”,也随之变成了泡影。
接替他的缅族政治精英们,无论是吴努的民选政府,还是后来奈温的军政府,都迅速地、彻底地背弃了《彬龙协议》的承诺。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各民族平等的联邦,而是一个由缅族人绝对主导、绝对控制的单一制国家。
他们强制在全国推行缅语,压制少数民族文化,将“大缅族主义”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核心。而那份写得清清楚楚的“十年之约”,更被他们视作弥天大罪,绝口不提。
这种赤裸裸的背叛,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怒火。
最先拿起武器的,是克伦族人。这支在二战中曾为英军效力,对缅族人充满不信任的骁勇民族,在1949年,成立了克伦民族解放军(KNLA),在伊洛瓦底江三角洲,打响了反抗中央政府的第一枪。
紧接着,克钦人、掸族人、孟族人、若开人……战火,像燎原的野火,迅速蔓延到缅甸的每一个边境角落。
这场战争,从第一天起,就不是为了“民主”或“人权”。它的核心,是一场关于“国家构建”的根本性冲突。是一场围绕着“国家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生死对决。是一场“联邦主义”与“大缅族主义”之间,长达七十多年的、永无休止的战争。
而缅甸国防军为了打赢这场“保卫国家”(在他们看来)的战争,发明并完善了一套堪称“魔鬼教科书”的战术。它只有一个目的: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摧毁少数民族反抗的根基。
这套战术,就是臭名昭著的——“四断”(Four Cuts)。
(二)一座建立在暴力之上的“战争机器”“四断”,最早由奈温将军在1960年代的克伦邦战场上提出。它的逻辑,简单而残暴,是游击战理论最恶毒的“反向应用”。
如果说,游击队和人民的关系,是鱼和水的关系。那么,“四断”战略的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水”抽干,把“水”毒化,让“鱼”在干涸、剧毒的池塘里,窒息而死。
第一断:断粮。缅军进入少数民族村庄,会系统性地抢劫或焚烧村民的粮食储备,破坏梯田,屠杀耕牛和水牛。其目的,就是制造饥荒,让村民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可能为山上的游击队提供任何食物。
第二断:断财。 缅军会严密封锁所有通往少数民族地区的道路,设立密集的关卡,严禁药品、布匹、盐等任何生活物资流入。同时,通过各种手段,切断海外的克伦人、克钦人社群对各种游击队的资金支持。
第三断:断联。 这是“四断”战略中最血腥、最反人类的一环。为了切断村民与游击队之间的情报联系,缅军会在村庄里,公开地、用最残忍的方式(比如斩首、活埋)处决任何被怀疑与游击队有联系的平民,以此来制造极致的恐怖,震慑所有村民。而对女性的侵犯,更是被他们当成一种常规的战争武器,用来摧毁村庄的尊严、荣誉感和内部的凝聚力。
第四断:断源。 通过大规模的强制迁徙,将整个村庄、整个地区的平民,用刺刀赶进由军方控制的“战略村”里,进行集中营式的管理。这使得游民击队,彻底失去了从平民中,获得新的兵源补充的“人力池”。
这套“四断”战略,在过去几十年里,被缅甸国防军执行得炉火纯青。它将战争的残酷无限扩大化,模糊了士兵与平民的界限。在缅军眼里,任何生活在“不稳定地区”的平民,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是可以被无差别地消灭的“人肉屏障”。
正是这种无底线的残暴,在少数民族心中,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永世难忘的血海深仇。它也彻底摧毁了不同民族之间,最后一丝残存的信任,让“和解”成了一个笑话。
与此同时,为了维持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缅军和各大民族武装,都深度介入了边境地区的“黑色经济”和“灰色经济”。
在缅北,是翡翠、宝石、珍贵的柚木和后来居上的电诈园区。
在与泰国、老挝接壤的“金三角”,是鸦片、海洛因和后来居上的冰毒。
军政府和各大武装,在打打停停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们心照不宣地划分着势力范围,将这些自然资源和非法贸易的收益,变成了各自的“军饷来源”。所谓的“停火协议”,在很多时候,根本不是为了实现和平。它更像是一份“商业合同”:军政府用承认你对某块地盘(比如某个电诈园区、矿区、某条通道)的控制权,来换取你暂时的“安分守己”。
这种“以战养战”、“以毒养战”的模式,催生出了一大批实力雄厚的“地方军阀”。他们既是高喊着“民族解放”的“革命者”,也是腰缠万贯的“黑色经济大亨”。他们有自己的军队、地盘和独立的税收体系。他们的共同点是:对中央政府,毫无忠诚可言。
这就是2021年政变前,缅甸的真实面貌。一个建立在“破碎承诺”之上,靠着“暴力循环”和“黑色经济”勉强维系的、千疮百孔的“伪和平”国家。
而敏昂莱大将和他发动的政变,就像一根火柴,扔进了这个早已堆满干柴、浸透了汽油的火药桶里。
然而,这一次,被点燃的,不仅仅是边疆。
(三)当多数族裔也拿起枪2021年2月1日之后发生的一切,之所以被称为一场真正的“全国革命”,有一个最关键、也最富悲剧性的原因:
这是几十年来,缅甸国防军第一次,将那套残暴的“四断”战略,大规模地、无差别地,用在了占人口多数的缅族人(Bamar)自己身上。
在过去漫长的七十年里,当克伦人、克钦人、掸族人、罗兴亚人在边境的丛林里,被屠杀、被焚烧、女性被侵犯时,生活在仰光、曼德勒等中心城市的许多缅族人,是沉默的。
他们并非天性邪恶。但在军政府长期的、无孔不入的民族主义宣传洗脑下,他们或多或少,都将那些遥远的战争,视为“保卫国家统一、打击分裂”的正义之举。他们将那些少数民族,视为“野蛮的”“落后的”“忘恩负义的”土匪。战争的残酷,被空间距离和洗脑宣传,过滤成了一行行冰冷的、无关痛痒的新闻标题。
然而,2021年,当军政府的坦克,碾过仰光街头为昂山素季的民盟(NLD)高票胜选而欢呼的人群时;当他们的狙击手,从高楼上瞄准那些手无寸铁、和平抗议的缅族年轻人、医生、教师、诗人的头颅时;当他们将缅族人聚居的村庄,也像对待少数民族村庄一样,整个村子、整个村子地烧成灰烬时;当他们将成千上万的缅族青年,也抓进监狱,施以电击、水刑和性侵时……
一切都变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跨越民族的“共同受害者”意识,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整个缅族社会。缅族人,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如此痛苦地,体会到了少数民族同胞们,在过去七十年里,日复一日所承受的、地狱般的痛苦。
于是,我们看到了缅甸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幕:成千上万的缅族青年——学生、程序员、白领、外卖员——他们放弃了城市里的生活,义无反顾地奔向丛林,投靠那些他们曾经在教科书里,学着去鄙视和仇恨的“土匪”。
他们在克钦独立军(KIA)的基地里,第一次摸到了AK-47步枪。他们在克伦民族解放军(KNLA)的营地里,学习如何埋设地雷。然后,他们组建起自己的武装——“人民防卫军”(PDF),回到自己的家乡,在缅甸的心脏地带,向那个背叛了所有人的军队,发起了复仇。
这场“新战争”,因此呈现出几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更致命的特征:
第一,战线的全国化。过去的内战,再怎么打,主要局限在边境的山区。而现在,由于星火燎原的人民防卫军的出现,战火已经蔓延到了缅甸的心脏地带——实皆、马圭、曼德勒这些缅族人的传统核心区。这让军政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同时攻击的战略噩梦。
第二,联盟的广泛性与内在的脆弱性。 “推翻军政府”,成了所有人的最大公约数。这使得KNU、KIA等老牌民族武装,与流亡的“民族团结政府”(NUG)领导下的PDF,形成了事实上的军事同盟。然而,这个联盟,是极其脆弱的。它建立在共同的仇恨之上,却缺乏统一的领导、统一的指挥和统一的政治愿景。正如我们在钦邦看到的,当共同的敌人显露出败象时,围绕着地盘、资源和未来权力的内斗,就会立刻、毫不留情地爆发。
第三,外部势力的全面介入。一个全面内战的缅甸,为美国、印度等区域外和区域内大国,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代理人战争”的舞台。他们可以打着“人权”“民主”的旗号,向不同的武装派别提供资金、武器和情报支持,其真实目的,是在东大的西南方向,制造一个长期流血、永不愈合的“战略伤口”,一个可以长期牵制和消耗东大战略精力的“阿富汗式泥潭”。
对于东大来说,这幅图景堪称最坏的地缘情况。
过去,东大面对的,是一个虽然麻烦不断、贪婪腐败,但至少还能维持国家基本统一,可以与之打交道的军政府。双方的博弈,有明确的对象,有基本的规则。
而现在,东大面对的,是一个正在迅速比肩“巴尔干”“索马里”的邻国。一个可能由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大小“山大王”共同瓜分的“破碎地带”。
那条事关能源安全的油气管道,那条寄托着“一带一路”印度洋出海口希望的铁路走廊,将穿越无数个“国中之国”。今天,它可能在若开军的控制区,明天就进入了某个PDF的地盘,后天又要经过另一个民族武装的势力范围。你要和谁去谈安保协议?你今天和A司令达成的协议,明天会不会被野心勃勃的B司令,连人带协议一起端掉?
更可怕的是,这种混乱,正在不可逆地“制度化”。当若开军开始发行自己的身份证,当KNU开始建立自己的司法体系,当各个武装都开始圈地为王,将“黑色经济”合法化……一个统一的缅甸,正在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叠勃波升起的那面象征着缅军溃败的白旗,升得再高,也无法掩盖钦邦同室操戈的枪声。它撕开的,不是通往和平的帷幕,而是一扇通往“新战国时代”的地狱之门。
对于缅甸人民来说,他们推翻暴政的决心和勇气,值得全世界的尊敬。但他们脚下的路,注定尸骨累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而对于东大来说,我们必须放弃一切幻想,准备迎接一个长期动荡、碎片化的邻居。我们的边境管控、外交策略、经济投资和战略布局,都必须根据这个最坏的、但也是最现实的可能性,进行全面深刻的调整。
因为,那头在丛林中失血的巨兽,在倒下之后,它的尸体很可能会滋生出更多、更小、也更难对付的毒虫。缅甸这扇被踹开的地狱之门,没有人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再次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