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打光了,用刺刀!” 谢晋元扯开被血浸透的领口。
赵大勇啐掉牙血,步枪拄地撑起半边身子:“营长,弟兄们还能顶!”
“顶到几时?” 王二柱攥着断枪,指节泛白。
谢晋元指向对岸飘扬的国旗:“顶到最后一人。让鬼子看看,中国人的骨头,比这仓库的钢筋还硬!”
“是!” 残兵们嘶吼着,拖着伤躯重筑掩体。
“记住,” 谢晋元按住少年兵颤抖的肩,“我们倒在这里,是给民族立碑。”
1
1937年深秋的上海,黄浦江面上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将对岸日军的炮舰笼罩得若隐若现。
闸北一带的房屋早已在炮火中化为断壁残垣,偶尔传来的几声冷枪,像是在为这座危城敲打着丧钟。
第88师524团1营的驻地设在一处废弃的纱厂里,墙角的蜘蛛网沾着些许棉絮,在穿堂风里微微晃动。
谢晋元站在临时指挥部的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四行仓库的位置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报告营长!”通讯兵小李掀开门帘闯进来,军帽上还沾着尘土,“师部急电!”
谢晋元接过电报,眉头随着阅读渐渐拧紧。
电文很短,却字字千钧:“着你营即刻进驻四行仓库,固守待援,掩护主力转移。”
他将电报拍在桌上,转身看向正在擦拭步枪的士兵们。
“都停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四十多个士兵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站起来。
这些人中,有刚入伍三个月的新兵王二柱,有打过长城抗战的老兵赵大勇,还有背着母亲偷偷参军的学生兵陈明。
“知道你们昨晚都听见了,”谢晋元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日军第三师团已经突破了大场防线,师部决定让主力后撤重整。”
王二柱手里的步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脸涨得通红:“营长,那我们……”
“我们留下。”谢晋元打断他的话,从墙上摘下那面残破的国旗,“四行仓库就在苏州河北岸,守住那里,就能为大部队争取三天时间。”
赵大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娘的,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那帮兔崽子突破蕴藻浜!”他摸了摸脸上的疤痕——那是在罗店战役中被弹片划伤的。
“赵班长,”陈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现在说这些没用,我们得想想怎么守。”
这个刚满十九岁的青年,怀里总揣着一本磨掉封面的《呐喊》。
谢晋元将国旗展开,鲜红的底色在昏暗的仓库里格外醒目:“四行仓库是钢筋水泥结构,易守难攻。
但我们只有四百一十四人,要面对的是日军一个联队。”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怕不怕?”
“不怕!”四十多声呐喊撞在墙壁上,震得屋顶落下几片灰尘。
王二柱把步枪往肩上一扛:“营长,俺们跟你干!俺爹说了,守不住上海,就守不住家!”
谢晋元点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纸:“这是四行仓库的结构图,每个人都要背下来。
赵大勇带第一排负责西侧防御,陈明带第二排……”他的手指在图纸上快速移动,“记住,我们不仅是在打仗,更是在给全国人看——中国人还没有屈服!”
夜幕降临时,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王二柱偷偷往怀里塞了个窝头,被赵大勇拍了下后脑勺:“小子,留着吧,说不定能当救命粮。”
陈明则把那本《呐喊》仔细包好,塞进了背包最底层。
谢晋元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那是主力部队开始转移的信号。
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指挥刀指向北方:“目标四行仓库,出发!”
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四十多个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没人知道,这场看似普通的驻防任务,即将成为整个淞沪会战中最震撼人心的篇章。
2
四行仓库的铁门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惊得梁上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了出去。
这座由金城、中南、大陆、盐业四家银行共同建造的仓库,此刻成了苏州河畔最后的堡垒。
“营长,这地方真结实!”赵大勇用刺刀敲了敲墙壁,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
仓库内部堆积着如山的麻袋,里面装满了布匹和粮食,散发着一股干燥的霉味。
谢晋元登上二楼,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户。
苏州河对岸的公共租界灯火通明,霓虹灯下,隐约能看见外国人好奇的面孔。
“看到了吗?”他回头对跟上来的陈明说,“那里就是见证者。”
陈明扶了扶眼镜:“营长是说,让租界里的人看看我们在打仗?”
“不仅是他们,”谢晋元指向南方,“是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看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现在是晚上八点,我们有六个小时构筑工事。
赵大勇带第一排加固底层门窗,用麻袋垒成掩体;
陈明带第二排清理二、三楼,设置射击孔;
王二柱跟我来,我们去楼顶观察哨。”
底层仓库里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赵大勇指挥士兵把布匹麻袋堆成半人高的胸墙,又在门窗位置留出狭窄的射击缝。
“都给老子仔细点!”他踹了一脚歪歪扭扭的麻袋堆,“这玩意儿挡子弹的时候,可不会跟你讲情面!”
一个叫刘三的士兵嘟囔着:“班长,咱们就四百来人,守这么大地方,怕是……”
“怕个球!”赵大勇操起步枪往麻袋上一戳,“当年在长城,老子一个班就顶住了鬼子一个小队!”
他忽然压低声音,“这仓库墙厚,鬼子的手榴弹炸不透。只要弹药够,守十天半月没问题。”
二楼的陈明正指挥士兵凿墙。
学生兵出身的他细心地在射击孔旁画了标尺:“距离五十米,标尺三;一百米,标尺五……”
他正教着,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
王二柱抱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脸红脖子粗地跟军械员争执:“这枪卡壳三次了!你让我怎么用?”
军械员急得满头大汗:“全营就这两挺轻机枪,都有点毛病……”
“拿来我看看。”谢晋元从楼上下来,接过机枪摆弄了几下,“是弹簧老化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铁丝,灵巧地缠在弹簧上,“这样能撑几天。”
他把机枪递给王二柱,“记住,不到关键时刻不许用,省着点子弹。”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工事终于构筑完毕。
谢晋元登上楼顶,望着远处日军阵地升起的炊烟,忽然发现苏州河对岸聚集了不少人。
一个穿着旗袍的姑娘正举着望远镜往这边看,见他望过来,还挥了挥手。
“营长,你看!”陈明指着东方,日军的装甲车正沿着铁路线移动。
谢晋元数了数,一共五辆,后面跟着黑压压的步兵。
他掏出怀表,时针指向凌晨四点。
“通知各排进入阵地。”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告诉弟兄们,好戏要开场了。”
王二柱趴在三楼的射击孔后,心脏“砰砰”直跳。
他看见日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仓库外的十字路口,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赵大勇在底层骂了句脏话,拉开了手榴弹的保险栓。
3
日军的先头部队在仓库前五十米处停了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举着望远镜观察,嘴里还说着什么。
王二柱把步枪的准星对准那人的脑袋,手指微微发颤。
“别开枪!”谢晋元的声音从通讯兵的话筒里传来,“等他们靠近点。”
那军官似乎觉得仓库里没人,挥了挥手。
二十多个日军端着步枪,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他们的皮靴踩在碎石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三十米!”赵大勇在底层低吼。
日军开始架设机枪,子弹上膛的声音清晰可闻。
王二柱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看了眼旁边的陈明,那书生正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后来才知道,他在背《少年中国说》。
“打!”谢晋元的命令刚落,仓库里顿时枪声大作。
王二柱扣动扳机,那个举着望远镜的军官应声倒下。
底层的机枪也开始咆哮,冲在前面的几个日军像被割的麦子一样倒下去。
后面的日军慌忙卧倒,子弹“嗖嗖”地打在仓库墙壁上,溅起一片片水泥碎屑。
“娘的,过瘾!”赵大勇换着弹匣,他的机枪位正好对着日军的侧后方,“再来啊!”
日军的迫击炮很快开始反击,炮弹呼啸着落在仓库周围,震得楼顶上的谢晋元耳朵嗡嗡作响。
他看见一个炮弹落在离仓库十米远的地方,激起的尘土遮住了半个窗户。
“陈明!三楼西侧!”谢晋元对着话筒大喊,“日军要从那边迂回!”
陈明刚把一个日军打倒,听见喊声立刻转移阵地。
他爬到西侧窗口,果然看见十几个日军正贴着墙根移动。
“刘三,手榴弹!”他接过手榴弹,拉弦后等了两秒才扔出去。
手榴弹在日军中间炸开,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剩下的人没有退,反而加快了速度,眼看就要冲到仓库门口。
“不好!”陈明急得额头冒汗,他的步枪子弹已经打光了。
就在这时,底层传来一阵急促的机枪声。
赵大勇带着人从侧门冲出来,对着日军的后背猛扫。
“狗娘养的,敢抄老子后路!”他一边打一边骂,子弹打完了就用枪托砸。
日军被前后夹击,很快溃散了。
赵大勇正要追击,被谢晋元喝住:“回来!别中了圈套!”
回到仓库里,赵大勇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弹片划伤了,血顺着袖子往下滴。
“这点伤算个啥。”
他往伤口上撒了把土,“刚才真该多宰几个!”
王二柱抱着机枪,手还在抖。
他打死了三个人,现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陈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次都这样,习惯就好了。”
忽然,仓库外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谢晋元爬到楼顶,看见三辆坦克正朝仓库开来,后面跟着上百个步兵。
“准备对付坦克!”他对着话筒大喊,“把炸药包都准备好!”
赵大勇把几个炸药包捆在一起,掂量着说:“这玩意儿够鬼子喝一壶的。”
坦克越来越近,炮口喷出火光,仓库的铁门被打得凹进去一块。
步兵跟在后面,开始架设梯子。
王二柱急得直跺脚:“营长,他们要爬墙了!”
谢晋元看着坦克履带压过刚才日军的尸体,忽然对赵大勇说:“你带两个人从侧门出去,炸掉最后面那辆坦克的履带。”
“明白!”赵大勇抹了把脸,对身边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
三人猫着腰冲出侧门,利用仓库的死角悄悄靠近。
赵大勇正要投出炸药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枪声——一个日军的机枪手发现了他们。
“快撤!”赵大勇把炸药包塞给身边的陈小虎,“我掩护!”
陈小虎是个刚满十七岁的新兵,脸上还带着稚气。
他抱着炸药包,看了眼赵大勇,突然咬了咬牙:“班长,你活着回去告诉俺娘,俺不是孬种!”
没等赵大勇反应过来,陈小虎已经抱着炸药包冲向坦克。
日军的子弹打在他身上,冒出一朵朵血花。
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坦克底下,拉燃了导火索。
“轰隆——”一声巨响,坦克履带被炸得飞了起来。
剩下的两辆坦克慌忙后退,日军的进攻再次被打退。
赵大勇趴在地上,眼泪混着尘土往下流。
仓库里的士兵都听见了爆炸声,没人说话,只有远处的枪声在回荡。
谢晋元站在楼顶,默默地敬了个军礼。
对岸公共租界里,不知是谁先开始鼓掌,很快,掌声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4
日军撤退后,仓库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谢晋元让士兵们轮流休息,自己则带着赵大勇检查各处的防御工事。
底层的铁门已经被坦克炮轰得变形,赵大勇正指挥士兵用木桩加固。
“营长,你说鬼子下次会用啥招数?”王二柱抱着步枪靠在麻袋上,眼睛盯着地面上的裂缝,“俺总觉得地面在晃。”
谢晋元蹲下身,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
果然,一阵微弱的“咚咚”声从地下传来,像是有人在用镐头挖掘。
他脸色骤变:“不好!鬼子在挖地道!”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赵大勇操起工兵铲在地上戳了戳:“这仓库地基深,鬼子想挖到墙根没那么容易。”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仓库西北角有个地下储藏室,说不定能通到外面!”
谢晋元立刻带人赶往储藏室。
生锈的铁门被撬开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储藏室里堆着几箱废弃的账本,墙角有个半米宽的排水口,似乎有被撬动过的痕迹。
“陈明,带两个人守住这里。”
谢晋元指着排水口,“用麻袋把口子堵上,再压上钢板。”
他转身对赵大勇说,“你带第一排沿仓库外墙巡逻,留意地面的新土。”
当天下午,巡逻的士兵发现仓库西侧三十米处有片地面颜色异常。
赵大勇趴在地上听了听,挖掘声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狗娘养的,还真让他们挖过来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营长,要不咱们也挖条反地道,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谢晋元摇摇头:“不行,我们人手不够。准备几捆浸了煤油的棉絮,等他们快挖通时就……”他做了个点火的手势。
夜幕降临时,地下的挖掘声越来越近。
陈明带着两个士兵守在储藏室,手里紧紧攥着手榴弹。
排水口的钢板已经被震得微微发颤,像是随时会被顶开。
“还有三米!”王二柱趴在地上,根据声音判断着距离。
他忽然想起陈小虎,那个和他一起入伍的新兵,现在已经长眠在仓库外的土地里了。
谢晋元举起手表,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
“准备!”他低声下令。
就在钢板被猛地顶开的瞬间,陈明将点燃的棉絮扔了出去。
火苗顺着地道窜进去,很快传来日军的惨叫声。
赵大勇趁机带人冲出仓库,将几捆炸药扔进地道入口,“轰隆”一声巨响,地道被彻底炸塌了。
回到仓库时,每个人的脸都被烟火熏得漆黑。
王二柱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忽然发现自己的步枪枪管在刚才的混乱中弯了。
“娘的,这破枪!”他骂了一句,眼眶却红了。
谢晋元拍了拍他的肩膀:“能活着就好。”
他望着窗外,日军阵地那边一片死寂,“明天,恐怕会更难。”
5
日军的第三次进攻在午后开始,这次他们学乖了。
先用重炮轰击仓库顶层,瓦片和碎砖像雨点一样落下,砸在二楼的掩体上“噼啪”作响。
“营长,楼顶观察哨被打掉了!”通讯兵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张他……”
谢晋元一拳砸在墙壁上,指关节渗出血来。
“让陈明带两个人去修复!”他对着话筒喊,“用钢板挡着!”
陈明带着两个士兵刚爬到三楼,就被一颗炮弹掀翻的楼板砸中了腿。
他咬着牙推开压在腿上的水泥块,发现小腿已经肿得像馒头。
“别管我!”他对身边的士兵喊,“快去楼顶!”
王二柱守在底层,手里的步枪已经换了三个弹匣。
他看见日军用钢板做掩护,一点点往前挪,子弹打在钢板上“当当”作响。
“营长,鬼子用盾牌!”他对着话筒大喊。
谢晋元正在包扎陈明的伤口,听见喊声皱起眉头:“把集束手榴弹捆好,等他们靠近了往下扔!”
赵大勇拖着受伤的胳膊,把捆好的手榴弹堆在窗口。
“狗娘养的,以为这样就能挡住?”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等会儿就让你们尝尝厉害!”
日军的盾牌阵推进到仓库门口时,赵大勇猛地扯断导火索,将一串手榴弹扔了下去。
爆炸声过后,盾牌碎成了铁片,日军的尸体堆在门口,像小山一样。
但更多的日军踩着尸体往上爬,一个士兵刚把爬上窗台的日军打下去,就被侧面射来的子弹击中胸膛。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步枪。
“弹药不多了!”王二柱对着话筒喊,他的机枪已经哑火,“手榴弹也快没了!”
谢晋元看了眼角落里的弹药箱,只剩下三箱步枪子弹和十几个手榴弹。
“省着用!”他对着话筒下令,“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夜幕降临时,日军终于停止了进攻。
仓库里一片狼藉,墙壁上布满了弹孔,地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受伤的士兵躺在麻袋堆上,没人呻吟,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
“还有多少能打的?”谢晋元问赵大勇。
赵大勇清点了一下人数,声音沙哑:“不到三百了。”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水桶,“水也快喝完了,只剩下这点。”
王二柱捧着水瓢,小心翼翼地给伤员喂水。
一个断了腿的士兵拉着他的手:“小兄弟,给俺留一口……俺娘说,人死前要喝口干净水。”
王二柱的眼泪掉在水桶里,他哽咽着说:“俺们都能活着出去,到时候俺请你喝苏州河的水!”
谢晋元走到仓库中央,借着月光看着这些疲惫的士兵。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也怕了。”
一个士兵突然喊道:“营长,俺不怕死!就是……就是想俺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