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医院确诊为无名之疾有多绝望吗?
在全国最顶尖的医院,每天都有不同城市牌照的救护车冲进大门。
有人从几千公里外赶来,只为了那张盖着红章的转院通知书——“疑难危重,建议转上级医院。”
当他们来到这后,病人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活,要么死。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上级”了。
我就在这样的修罗场工作了十一年,至今忘不了那年遇见的一个年轻人,他的病,却至今无人能查明……
……
在这家医院工作了11年,我算是见识了全国所有救护车的型号。
每一天,都有不同城市牌照的救护车冲进医院大门。下车的病人和家属操着不一致的口音,但神情同样疲惫,像是经过了一场长途旅行,如今总算熬到了终点站。
出现在这里的人们,都抱着最后的希望。他们冲进办公室的时候,手里都拽着一张A4纸,上面盖着鲜红大印,加上一行小字——“病情疑难危重,建议转上级医院。”
往往这时,病人会拿着这张纸,用近乎祈盼的眼神望着我,越凑越近。甚至有人还会把那张转院通知单放在桌上,怕我不收下。我总是很细心地提醒他们:“这张纸,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这里就是全中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没有上级可转。
但这份声名背后,是无孔不入的压力。如果病人在这里还治不好,那他可能就无处可去了,这是任何病患家属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我不止一次面对过这种突然爆发的绝望。后来,我养成一个习惯,绝对不坐在后背靠门的位置。
这些外地来的病人们,会被送到一个叫作“抢救室”的地方。作为危重病人的中转站,那里就是人间修罗场,监护警报以高频率发出扎耳的“滴滴滴”,心脏按压到骨头的声音是尖锐的“嘎吱嘎吱”,这些杂音里不时掺和着医生的高声呼喊:“抢救!过来这床!抢救!”
一切都是吵的,就算有人死掉,也还是吵的。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活人是安静的。
我每天都要去一趟抢救室,门外的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病患,那都是一些病情较轻,但家在外地的患者。有时我得从她们身上跨过去,小心翼翼。
在这里有两种病人。幸运的,会找到接收的科室,住进病房。不幸的,医生判断无法治疗,被家属拉回家。如果是后者,对方家属的情绪可能会崩溃,毕竟这里已经是寻医问药的尽头,还能去哪呢?
只是对医生来说,还有比“无法治疗”更可怕的情况。
第一种是年轻的病人,因为岁数小,家人觉得还有未来,一般会抛掉全部身家,不到尽头不罢休。第二种是查不出病因的重症患者,每天花费重金等待结果,抱着一丝希望,却看着自己身体逐渐恶化,比明明白白知道得了绝症更可怕。
这两种病患一旦治疗失败,家属根本无法接受。而第一个面对这种情绪爆发的,往往都是医生。
这也不能怪谁,毕竟从抢救室里来的病人只有一个终极目标:活着。
林晓宇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符合这两种病人的所有特征——年轻,家人也准备拼劲全力,且根本查不出病症。
可从我与他对视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个小伙子,活不下来。
1
因为长得显小,我这个主治医生常常被当成实习大夫。
但有时我会觉得,要真是实习就好了,这样就只要关注病房,不必每天去抢救室“捞病人”,这事儿担子太沉,关乎人的生死。
一进抢救室大门,就有同事跟我介绍这一批病人的情况:“昨晚又来了几个‘好的’,特别适合你们病房,快来看看。”
有的人习惯把还有救、不会长时间住院、经济条件过得去的称为“好病人”。
按照这种标准,林晓宇显然被排除在外。但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这个小伙子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遇到过的另一个病人。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充满希望。
见林晓宇的第一面,他挂着氧气罩,见到我只是点点头。因为呼吸困难,他必须费上一点劲儿,才能靠坐在床头,很用力、很沉默地吸氧。
“我是来会诊的医生。”
他抬头看着我,没说话,几秒过后微微张嘴,也只是喘气,扣在脸上的呼吸罩腾起一层白雾。
我翻看着他的急诊病历,二十多岁,来自内陆省份的农村,一开始高烧不退,当地医院认为是肺炎,却越治越重,直到全身多个器官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出现崩溃迹象。
一个月后,他才被告知那一句:“治不好了,太重了,转上级医院吧。”
我把他的病历翻到最后,都没有说明这到底是什么病。
我踱步到林晓宇跟前,一边看着CT片子,一边悄悄打量他。
仅仅病了一个多月,他已经瘦得脱了形,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双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有神。
整个人看起来比病历里写得还要差一些,不仅各项化验指标都出现问题,口腔和皮肤也已经开始出现溃烂。
我暗自摇摇头,太难了。
还不清楚是什么病,就没有办法对林晓宇给予针对性的有效治疗。况且他这么年轻,疾病恶化的速度就那么快——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太少。
这样下去,林晓宇很可能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我心里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是按照惯例,没说自己是负责收治病人的管病房大夫。这种做法,也是不想给每个来到这里的患者“无谓的希望”。
而且我手上只有非常宝贵的最后一张空床了,必须把它留给最有救治希望的病人。抢救室随时都会有全国各地转运来的重病人,能不能得到最妥善的治疗,有时就取决于有没有一张病床。
我在心里打了退堂鼓,没有跟他过多交流。
急诊的同事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一把拉住我说:“我们都满床了,再来病人只能加床了,帮帮忙,捞一个走吧。”
我摆摆手,从侧门出去了。
走了几步,我又停了下来,这小伙儿实在太年轻,心里有些不忍。我绕到前门,喊了一嗓子“林晓宇的家属在吗?”
一个衣着朴素、操着浓重乡音的中年妇女应声跑过来,“我!我是晓宇的妈妈!”
看她黝黑的面庞,显然是个平时干农活的劳动妇女。我用尽量简单的话语问了她一些情况,但她完全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什么都答不上来,抹着眼泪不停重复着:“求求大夫,救救孩子,求求你了。”
看着林晓宇的母亲,我虽然万般无奈,但还是要考虑如果她不能很好地配合,后续治疗会很难开展。
我不死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家里经济情况怎么样?”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我只能安慰她几句,沮丧地离开抢救室。下班前,我忍不住悄悄打开急诊的病历系统,发现林晓宇的名字仍在急诊名单里,并没有被任何一个病房“捞”走。
我盯着电脑上的名字看了又看,几次把鼠标移到右上角的“叉”,都没能点下去。
2
全国最好的医院,也是病患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如果我不在此地接手这个男孩,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结局——
无处可去,最终在急诊把钱花光,放弃治疗,拉回家乡去。或许还会因为穷,连救护车都坐不起,只能找一辆不正规的“黑车”,很可能走到半路,母亲就得眼睁睁看着儿子去世却束手无策。
我还是没能关掉带有林晓宇名字的电脑界面。这三个字,让我一直联想这个年轻人拼命吸氧的样子。
我在临床一线摸爬滚打这么久,面对的都是最凶残狡诈的疾病,自认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但这当中,有一个失败的病例,在往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我的心结。
那是一个和林晓宇很像的病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病情危重,但就是查不出得的是什么病。
不同的是,他家里非常有钱,而且有一个怀孕的妻子,还有五个月就到预产期。
为了让病人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无论是在医疗还是金钱方面,我与家属都倾尽了全力。我们甚至请了美国专家就诊,奋战了将近三个月,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生活不是电影。病人最终没有等到自己的宝宝出生,在离妻子的预产期只有两个月时撒手人寰,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得的是什么病。
怀孕的妻子情绪崩溃,跨年夜时来到办公室,哭着问我一个问题:“你们这种医院,怎么可能连什么病都不知道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很不甘心,“你不能让他死个明白吗?就算是恶性肿瘤没办法也认了。这种结果我不接受。”
后来整个科室都知道我尽力了,却没做好这件事儿。还有同事遇上类似的病人,总会来问我:“你要不要再挑战一下?”
再回想起这事,我同样也是不甘心,明明很努力了啊。
现在每次面对年轻的、诊断不清的病人,我的内心会陷入纠结的状态。一方面是心生恐惧,怕万一接手失败,病人和家属没有退路,我同样没有退路。
但要我看着对方在急诊室等死,内心还是不安。我不想让他们体会那种病情未知,只能慢慢死去的恐惧。
我最终做出了决定,接诊林晓宇。如果我不接手,这个名字就会在急诊名单消失不见,就像退潮的浪花,无声无息地被卷走,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不想让“林晓宇”这个名字从我的手上滑落,更不想同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3
我回到了抢救室的门前,这次不仅见到了林晓宇的妈妈,还有他的姐姐。原来,姐姐一大早就去想办法筹钱了,刚刚赶回来。
这次我没有再谎称自己是会诊大夫,直接亮明身份说:“我是呼吸危重症监护病房的医生,想跟咱们所有家属谈一谈。”
姐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说弟弟还没有结婚,父亲早就去世了,自己与母亲就是他所有的亲人。
除了病情以外,我还了解到,两姐弟从小生活在农村,姐姐为了供养晓宇考上大学,年近30岁都没有结婚。
现在弟弟进入律所,就快要当上律师,只要他成功了,就是一家人的经济支柱。姐姐才考虑起结婚的事儿。
可自从晓宇得了这无法查明的恶病,一切安排都变了。
姐姐不相信晓宇这么年轻就得了绝症,“就算死,至少也得死个明白!”撂下这句话,她带着弟弟千里迢迢赶来我们医院。
我相信,她对弟弟的全力救治并不是出于金钱的回报。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确地告诉她,晓宇很难救回来,但她依然决定,即使倾家荡产也不放弃一分希望。
在谈话的过程中,我一直在仔细观察晓宇的姐姐。她没有丝毫犹豫,眼睛里盈满真诚、感激和信任,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家属。
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能理解我的话,同时也保持着理智,没听到住院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人不撒手,那会给医生很大压力。
在与疾病的战斗中,医生和病人家属其实是最亲密的战友。谁也不想在战斗过程中带着拖后腿的战友,更不想遇到在背后捅刀子的叛徒。
只是姐姐对花费有些担忧,担心不能撑到最后。我说自己会尽力帮她省钱,有多少就交多少,不够的再想办法。
最后我嘱咐她:“办完手续直接转到病房去,别等明天了。”
我通知病房的值班医生准备收病人,半小时后,林晓宇就会离开急诊室,被推到我的病房。
趁着这段时间,我通知病房的医生准备接收病人,自己赶去食堂填饱肚子。那一餐我吃得很快,只想着赶紧去看资料。我知道,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已经无声的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