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我再次闻到故乡夏天的味道,是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
空气是粘稠的,混着樟树叶被太阳烤出的清苦香气,还有远处田里水稻扬花时那种极淡的、类似谷糠的甜味。
我拉着行李箱,轮子碾过被晒得发烫的水泥路,发出“咕噜咕噜”的疲惫声响。
蝉鸣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从四面八方罩下来,要把人的魂魄都给叫懒了。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声与光里,一个身影从老樟树巨大的阴影里分离出来,像一滴突然滴落的浓墨。
她手里拎着一把羊角锤。
不是玩具,是那种木工师傅用的,锤头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另一头的羊角弯出决绝的弧度。
我停下脚步,眼睛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
是林清夏。
她还是老样子,马尾辫扎得很高,露出光洁的额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不像城里女孩那样在意防晒。她的眼睛,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不闪不避的直率。
只是,比记忆里更高,也更……有气势了。
特别是她拎着锤子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行李箱的拉杆在我手心里硌得生疼。
“你……”我刚开口,想问她是不是家里在装修。
她却先动了。
她迈开长腿,三两步就走到我面前,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羊-角-锤,对着我的肩膀就那么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
“咚。”
一声闷响。
锤头是冰凉的,隔着薄薄的夏衣,那股金属的凉意瞬间渗透皮肤,激起一串细小的疙瘩。
不疼,但很……震撼。
我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
周围的蝉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她清亮的,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语气的嗓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她说:“今天,你必须娶我。”
二
时间像是被这记“锤子”砸回了八年前。
那也是一个夏天,教室里的吊扇“咿呀咿呀”地转着,像个疲惫的老人,吹下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和林清夏是同桌。
我们的矛盾,源于一本《数理化通解》。
那本书是我的,她借去看,还回来的时候,书页上沾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油渍,是她吃辣条时蹭上去的。
我有点洁癖,当时就皱了眉。
“林清夏,你能不能小心点?”
她瞥了一眼那块油渍,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点油吗?擦擦不就行了。”
她说着,就用校服袖子去蹭。
结果那油渍被抹开,变成了一片更大、更模糊的污迹,像一朵灰色的云。
我当时就火了。那本书是我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宝贝得不得了。
“你这是擦吗?你这是在和泥!”
我的声音有点大,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林清夏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不是害羞,是气的。她的倔脾气全村闻名,从小到大,就没见她跟谁低过头。
“不就是一本书吗?赔你一本就是了!嚷嚷什么!”她梗着脖子,声音比我还大。
“你赔?你拿什么赔?这上面都是我做的笔记!”
“笔记了不起啊!我再给你抄一遍!”
我们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在课桌这条“三八线”上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
那天的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汗水和廉价辣条混合的,属于青春期的、躁动不安的味道。
最后,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被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给刺激到了,我口不择言地冲她吼了一句。
一句后来让我后悔了很久的话。
“你这么凶,这么不讲理,跟个男人婆一样,看你长大了谁敢娶你!”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伤人了。
整个教室在那一瞬间安静下来,连吊扇的“咿呀”声都好像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林清夏愣住了。
她那张涨红的脸,一点点地褪去了血色,变得有些苍白。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然后,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她什么也没拿,就那么冲出了教室。
我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乱成一团麻。那块被抹开的油渍,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印在那本《数理化通解》上,也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三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班主任调换了座位,我和她之间隔了三排的距离。
我们不再说话,甚至在走廊里遇见,也会刻意地避开对方的视线。
我好几次想道歉,话都到嘴边了,可一看到她那张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那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就又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咻”地一下全泄了。
我总觉得,她肯定恨死我了。
初中毕业,我们考上了不同的高中,一个在县城东边,一个在西边。
偌大的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我们真的就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我考上大学,去了更远的城市。
关于林清夏的消息,都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零星碎片。
“哎,你那个初中同学林清夏,记得不?就是老林家那个闺女。”
“嗯,记得。”我通常都回答得很简短。
“那姑娘,可惜了,高中没读完,就去学手艺了。”
“学什么?”
“木工,你敢信?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天天跟刨子、锯子打交道,弄得一身灰。她爸妈愁得不行,说她这脾气,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哟。”
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对着电脑屏幕敲代码,心不在焉地听着。
但“嫁不出去”这几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我的心。
我想起我当年那句恶毒的话。
难道,一语成谶了?
再后来,我妈又说:“林清夏出师了,现在自己开了个小作坊,做新中式的家具,听说生意还挺好。就是人更厉害了,前阵子邻村有几个小混混去她店里找茬,被她一个人拿着根木方给打了出去,你说吓不吓人?”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林清夏站在一堆木料中间,手里拎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方,眼神凌厉,像个女侠。
大学毕业后,我在大城市找了份工作,每天挤地铁,对着电脑,过着九九六的生活。
我和几个女孩交往过,但都无疾而终。
她们都很好,温柔,体贴,会化精致的妆,会撒娇。
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林清夏。
想起她那双不闪不避的眼睛,想起她扎得高高的马尾,想起她在阳光下奔跑时,发梢飞扬的弧度。
也想起那块永远留在我书上的油渍,和那句我说出口就后悔了的话。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泥沙掩埋,再也不会被提起。
直到八年后,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她拎着一把羊角锤,给了我一下,然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我说:“今天,你必须娶我。”
四
我的大脑在宕机了几秒后,终于重启了。
“林清夏,你……你开什么玩笑?”我结结巴巴地问,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捋不直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那把羊角锤换到左手,然后伸出右手,摊开在我面前。
她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掌心和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和木头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户口本,带了吗?”她问。
我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的……强抢民男?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飘,“我们都八年没见了。”
“八年零三个月二十一天。”她纠正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从你骂我没人要那天开始算。”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还记得。
她不但记得,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我张了张嘴,道歉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现在说对不起,是不是太晚了,也太轻飘飘了。
“你当年说,我长大了没人敢娶。”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执着,“这些年,确实没人敢。”
她的目光坦然得让我无处遁形。
“追我的人,有。但他们要么嫌我脾气硬,要么嫌我做木工不像个女孩子。他们喜欢的,是那种会低头,会示弱的姑娘。但我不会。”
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我想明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是你说的,这个‘没人敢’的局面,也该由你来打破。”
她的逻辑,清晰,强大,甚至有点……霸道。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周围的蝉鸣又回来了,一声高过一声,吵得我心烦意乱。
几个路过的村民好奇地朝我们这边张望,窃窃私语。
“那不是老陈家的儿子吗?回来了?”
“旁边那个是老林家的清夏吧?她手里拿个锤子干啥?”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清夏,你别闹了,行不行?”我压低声音,几乎是在求她,“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没闹。”她的表情严肃得像在谈一笔几百万的生意,“我今天来,就是来解决问题的。”
“这……这算什么问题?”
“你给我造成的人生难题。”
我彻底没脾气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夏日的阳光穿过樟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在光影里轻轻颤动。
我突然发现,她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不是那种惊艳的美,而是一种……很有生命力的,像一棵迎着风雨生长的小树,带着一种粗粝而倔强的俊朗。
“户口本。”她又重复了一遍,把手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我没带在身上,在……在箱子里。”我鬼使神差地回答。
她点点头,仿佛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那就好。”
她收回手,把羊角锤往腰间的工具包里一插,动作干脆利落。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我手里接过了行李箱的拉杆。
“走吧,回家。先把东西放下,下午我们就去镇上。”
“去……去镇上干嘛?”我下意识地问。
她拉着我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领证。”
五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林清夏“押”回了家。
我家和她家,就隔着一条巷子。
一路上,她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感觉自己像个被俘虏的士兵。
村里人看见我们俩这奇怪的组合,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哟,小默回来了!这是清夏吧?你们俩……这是?”隔壁的王大娘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菜,站在门口,一脸八卦。
“王大娘好。”林清夏停下脚步,大大方方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侧过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我说:“跟我未来婆婆问好。”
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王大娘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哎哟!真的啊!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们俩藏得可真深!”
“就今天。”林清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
我恨不得当场去世。
我妈听到动静,从屋里迎了出来,看到我们俩,也是一脸的惊喜和困惑。
“清夏?小默?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林清夏把行李箱往我妈面前一推,然后转过身,对着我,用一种宣布的口吻说:“阿姨,我来提亲。”
我妈:“啊?”
我:“……”
林清夏完全无视我们俩石化的表情,继续有条不紊地阐述她的“计划”。
“我跟陈默商量好了,下午就去镇上领证。彩礼什么的,我都不要,我家陪嫁一套我亲手打的黄花梨家具。以后他要是敢欺负我,我就用做家具剩下的边角料揍他。”
她说着,还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
我妈看看她,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再到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最后,她一拍大腿,乐了。
“好好好!这敢爱敢恨的性子,像我年轻的时候!进屋,快进屋说!”
我被我妈和林清夏一左一右地架进了屋。
我感觉自己不是回到了家,而是闯进了一个为我精心设计的“圈套”。
而我,就是那只束手就擒的猎物。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完全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林清夏和我妈相谈甚欢,从我的童年糗事,聊到她做木工的趣闻,再到未来房子的装修风格。
我像个局外人,坐在旁边,喝着我妈泡的凉茶,听着她们俩规划我下半辈子的人生。
我妈甚至翻出了家里的户口本,递给了林清夏,嘴里还念叨着:“还是清夏想得周到,这事儿啊,就得趁热打铁!”
我看着林清夏手里那本红色的小册子,感觉它有千斤重。
那上面,有我的名字。
而很快,它的某一页上,就要印上另一个人的名字了。
林清夏。
我偷偷看她。
她正侧着头,认真地听我妈说话,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渡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她的侧脸线条很柔和,不像她性格那么硬朗。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对我扬了扬眉毛,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那笑容,像一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了八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突然觉得,这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六
下午两点,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坐上了林清夏的“座驾”。
那是一辆半旧的皮卡,车斗里还放着几块木料和一些工具,散发着好闻的松木香。
车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小风扇,对着我们呼呼地吹着热风。
“安全带系好。”她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提醒我。
我默默地系上安全带,手心里全是汗。
我不是紧张,我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一切。
太魔幻了。
车子驶出村子,开在去往镇上的乡间公路上。
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小风扇的转动声。
“你……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
“什么为什么?”她目视前方,专心地开着车。
“为什么……是我?”我问,“就因为我八年前说的那句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
车子拐过一个弯,前面是一段长长的直路。
“不全是。”她说,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那句话,只是个引子。”
“我记得,初二那年,我被几个高年级的女生堵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她们要抢我的零花钱。”
我心里一动。
这件事,我记得。
“我当时跟你还不熟,你正好路过。”她继续说,“你什么都没说,就是默默地站到我前面,把我挡在身后。你明明怕得要死,腿都在抖,但就是一步都没退。”
我的脸有些发热。
我当然记得。当时我吓坏了,那几个女生人高马大的,我瘦得跟个豆芽菜似的。我当时就一个念头,我是男的,不能让她们欺负女同学。
“后来,教导主任来了,她们跑了。你也没走,一直等到我情绪平复下来,才陪我一起回教室。”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你这人,有点不一样。”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们成了同桌。我发现你这人,毛病挺多,洁癖,爱较真,嘴巴又毒。但心不坏。”
“你会在我上课打瞌睡的时候,用笔轻轻戳我。会在我没带雨伞的时候,把你的伞分我一半,结果自己淋湿了半个肩膀。会把我写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重新整理一遍,再还给我。”
这些细节,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可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那次吵架,你说那句话,我当时是挺生气的,也挺难过的。”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复杂,“我觉得,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么一个形象。”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
“我知道。”她打断我,“后来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你没说错。我就是脾气硬,就是不爱服软。可这就是我啊。”
“你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它提醒我,不要为了讨好别人,就改变自己。也让我明白,如果将来有那么一个人,他能接受我所有的棱角,所有的‘不好惹’,那他一定就是对的人。”
“这些年,我一直在等。”
“我以为我等不到了。”
“直到今天,在村口看到你。”
她说完,就不再说话了。
车子继续往前开。
窗外的稻田,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充满了生命力。
我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那双手,能打造出最精致的家具,也能……抡起一把锤子,为自己“砸”来一个未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我说不清的情绪填满了。
酸酸的,涨涨的,还有一点……甜。
七
镇上的民政局,是一个小小的院子。
我们到的时候,没什么人。
负责登记的大姐,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了看我们俩,又看了看我们递过去的户口本。
“哟,小两口看着还挺年轻。”大姐笑呵呵地说,“想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好了。”林清夏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跟在旁边,像个应声虫一样,也点了点头。
填表,拍照。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靠近一点,笑得甜一点。
我努力地咧开嘴,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清夏大概是看不下去了,突然伸出手,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又立刻努力调整回来。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了。
照片上的我,表情一言难尽。
而林清夏,则笑得灿烂如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那张照片,后来被我珍藏了很多年。
拿到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时,我的手都是抖的。
感觉很不真实。
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一个在大城市漂泊的单身青年。
几个小时后,我就成了一个已婚男人。
我的人生,就像坐上了过山车,以一种我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走出民政局,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
林清夏把她的那本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的帆布包里,然后转过头,对我说:“走,我请你吃饭。”
“吃……吃什么?”我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庆祝一下。”她说得理所当然,“我们结婚了。”
她带我去了镇上最好的一家饭店。
点了四个菜,一个汤。
她还点了一瓶啤酒。
“你会喝酒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
“那我教你。”她说着,就给我倒了满满一杯。
啤酒的泡沫“滋滋”地往上冒,带着一股麦芽的香气。
“来,老公,喝一个。”她举起杯子,对着我眨了眨眼。
那一声“老公”,叫得无比自然,也无比……动听。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我端起杯子,跟她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然后,我仰起头,把一整杯啤酒都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苦涩,但回味起来,又有一点甘甜。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聊初中时的同学,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生了孩子。
聊这些年各自的生活。
我说了我在大城市的疲惫和迷茫。
她说了她当学徒时的辛苦和自己开作坊的艰难。
她说,她最开始学木工,只是为了赌一口气。她想证明,女孩子不光能拿绣花针,也能拿斧子和锯子。
后来,她是真的爱上了这门手艺。
“我喜欢木头。”她说,眼睛里闪着光,“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纹理和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变成一件好东西。做人,也一样。”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我印象里的她,是那个会因为一块油渍就跟我大吵一架的倔强女孩。
而眼前的她,却是一个独立,坚韧,对生活有着自己独特见解的,成熟的女人。
八年的时间,改变了我们很多。
但有些东西,好像又一直没变。
比如,她看我时,眼神里的那种专注。
比如,我跟她在一起时,那种莫名的,心安的感觉。
八
那天晚上,我留在了她家。
更准确地说,是她开在村外的那个木工作坊。
作坊很大,前面是展示和待客的厅堂,摆着几件她做好的家具,都是新中式的风格,线条简约,却很有韵味。
后面是工作区和生活区。
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木头香气。
她的卧室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大衣柜,一张书桌,全都是她自己做的。
“你睡床吧,我睡沙发。”我说。
“不用。”她指了指床,“床很大,够我们俩睡。”
她说得坦坦荡荡,反倒显得我有些小家子气。
我有些局促地在床边坐下。
她去洗漱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环顾着这个属于她的空间。
书桌上放着几本关于家具设计的书,还有一沓厚厚的图纸。
墙上挂着一些她做的木雕小玩意儿,有小猫,有飞鸟,栩栩如生。
这个房间,处处都烙印着她的气息。
是一种充满了力量和创造力的,温暖的气息。
很快,她洗漱完出来了。
她换上了一套棉质的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没有了白天的凌厉,多了一丝柔和。
她在床的另一边躺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和蛙鸣。
我们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她说。
“我……”我想了想,问,“你……后悔吗?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
她翻了个身,侧着面对我。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的亮。
“不后悔。”她说,“我这辈子,做得最不后悔的决定,有两个。一个是学木工,另一个,就是今天拉着你去领证。”
“那……万一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呢?万一……我们不合适呢?”我问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
她笑了。
“陈默,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当了一年的同桌。”
“我们曾经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每天相处时间最长的人。”
“我知道你吃饭喜欢先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知道你写字的时候小拇指会微微翘起,知道你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摸鼻子。”
“我也知道,你看着挺冷淡,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
“八年的时间,是会改变一些事,但一个人的底色,是不会变的。”
“我相信我的判断。”
她的话,像一阵温柔的风,吹散了我心里的不安和迷雾。
是啊。
我们曾经那么了解彼此。
那些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细节,其实都刻在了潜意识里。
“那你呢?”她反问我,“你后悔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不闪不避的眼睛。
我问自己。
我后悔吗?
和这个拎着锤子逼我娶她的姑娘,就这样绑在了一起。
我的人生,从此要和刨花、木屑、榫卯结构联系在一起。
要和一个脾气又硬又倔的“男人婆”共度余生。
我好像……一点也不后悔。
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八年前,我说错了那句话。
庆幸八年后,她还记得。
庆幸她用一种最“林清夏”的方式,重新闯进了我的生活,把我从一潭死水里,拽了出来。
我摇摇头。
“不后悔。”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她笑了,那笑容,像夜色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她朝我这边挪了挪,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木头味道。
很好闻。
“那……睡吧。”她说,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老公。”
我“嗯”了一声,也躺了下来。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安稳。
梦里,我又回到了初中的那个夏天。
教室里的吊扇“咿呀咿呀”地转着。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侧脸上,她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和八年后,她逼我娶她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九
我们的婚后生活,开始得有些不同寻常。
没有婚礼,没有宴席,只是第二天,林清夏开着她的皮卡,拉着我,去镇上买了两包喜糖,挨家挨户地给村里的邻居送了过去。
每到一家,她都大大方方地介绍:“婶儿,这是我男人,陈默。”
而我,就跟在她身后,像个腼腆的小媳妇,不停地跟人点头,微笑。
村里人都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们俩,这对曾经的“冤家”,居然会走到一起。
有人说,这是缘分。
也有人说,林清夏这姑娘,真是干脆。
我妈最高兴,拉着林清夏的手,怎么看怎么满意,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好,这样最好。”
就这样,我从一个大城市的白领,摇身一变,成了木工作坊的“家属”。
我暂时没有回城里上班的打算。
一方面,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让我需要时间来适应和消化。
另一方面,我发现,我好像……挺喜欢这里的生活。
每天早上,我都是在“滋啦滋啦”的电锯声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醒来。
林清夏起得很早,天一亮就在工作区忙活开了。
我起床后,会给她做早饭。
简单的白粥,配上两个煎蛋,还有我妈送来的自家腌的酱菜。
她吃饭很快,像打仗一样,吃完抹抹嘴,就又一头扎进了木料堆里。
我呢,就负责后勤。
打扫卫生,清洗衣物,偶尔帮她打打下手,磨磨砂纸,上上木蜡油。
她工作的时候,很专注。
穿着一身灰色的工装,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专业而迷人的光芒。
我喜欢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她。
看她如何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通过切割,刨平,打磨,拼接,变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她的手,仿佛有魔力。
有时候,她会停下来,摘下护目镜,仰头喝掉我递过去的一大杯水,然后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对我笑一下。
“看什么呢?看傻了?”
“看你好看。”我会说。
她就会脸一红,嗔我一句“油嘴滑舌”,然后又转身投入到工作中去。
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她心里的欢喜。
我们的交流,不算多。
但我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她累了,我会递上一杯水。
我闲着没事干,她会丢给我一块边角料,让我自己学着雕个小东西。
晚上,我们会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乡下的夜空,特别干净,能看到银河。
我们会聊她新设计的家具图纸,聊我以前工作上遇到的奇葩客户,聊那些我们错过了八年的,彼此的青春。
我发现,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有一天,我翻出了那本被我珍藏了多年的《数理化通解》。
书页已经泛黄,但那块被抹开的油渍,依旧清晰。
我把书拿到林清夏面前。
她看了一眼,也笑了。
“为这个,还生我气吗?”她问。
我摇摇头,“早不气了。”
“其实,我后来偷偷去书店看过,想给你买一本新的。但是我找遍了,都没有跟你那本一模一样的版本。”她说,语气里有一丝小小的遗憾。
我把书翻到扉页。
那上面,有我当年用钢笔写的名字:陈默。
我从她工作台上拿起一支铅笔,在我的名字旁边,一笔一划地,写上了她的名字。
林清夏。
两个名字,并排在一起,看着无比的和谐。
“现在,它是我们俩的了。”我说。
她看着那两个名字,眼睛里有晶亮的光在闪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不像别的女孩那样柔软。
有点硬,但很温暖。
带着一股好闻的,阳光和木头的味道。
我回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我回家了。
十
生活就像一棵缓慢生长的树,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伸展出繁茂的枝叶。
我在林清夏的作坊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帮她建立了一个线上销售的平台,把她的家具卖到了全国各地。
我负责拍照,写文案,跟客户沟通。
她负责设计和制作。
我们俩,成了最佳拍档。
作坊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请了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来帮忙。
林清夏成了“林师傅”,而我,则成了大家口中的“陈总”。
但私下里,我还是那个给她做饭,递水,打下手的“家属”。
我也在她的指导下,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木工活。
我给自己做了一个书架,给我妈打了一张小板凳。
当我用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时,那种成就感,是坐在办公室里敲代码无法比拟的。
我渐渐爱上了这种双手创造价值的感觉。
爱上了每天都能闻到木香,看到星光的生活。
我和林清夏,也会吵架。
为了一张图纸的设计理念,为一个榫卯的结构方式。
我们俩的脾气,都算不上好。
吵起来的时候,也会互不相让,谁都想说服对方。
但我们从不冷战。
通常是吵到一半,她会突然停下来,跑去工作区,拿起锤子和凿子,“叮叮当当”地发泄一通。
而我,则会默默地走进厨房,给她做一碗她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等她发泄完,面也做好了。
我会把面端到她面前。
她会瞪我一眼,然后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完面,气也消了。
我们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讨论刚才的问题。
我后来才明白。
好的婚姻,不是从不吵架。
而是吵完架,还能坐下来,一起吃一碗面。
一年后,在我们领证的纪念日那天。
林清夏给了我一个惊喜。
她亲手给我做了一张床。
用的是最好的老榆木,没有用一颗钉子,全部是传统的榫卯结构。
床头雕刻着简单的祥云图案,打磨得光滑温润。
“送给你的。”她说,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我抚摸着那张床,心里充满了感动。
“你那天,是不是也想用这张床,给我一锤?”我开玩笑地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
“我倒是想。不过我怕把你砸坏了,以后没人给我做饭了。”
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背上。
“陈默,”她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八年前,骂我没人娶。”
我转过身,看着她。
“要不然,我今天上哪儿找这么好的老公去。”她扬起脸,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我也笑了。
我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窗外,阳光正好。
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枝繁叶茂,散发着恒久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我想,我当年说的那句话,可能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正确的一句“错话”。
它像一颗被无意间种下的种子,在八年的时光里,生根,发芽。
最终,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叫做“幸福”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