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微光汇聚
锈带的夜晚，比主城区更早降临，也更显深沉。没有绚烂的霓虹，只有废弃厂房轮廓在稀薄月光下投下的、扭曲而狰狞的阴影。风声穿过破损的管道和金属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偶尔夹杂着不知名小动物（或者是某种失控的小型机器人）在废料堆中穿梭的窸窣声。
零藏身的旧能源调节站内，只有那台老旧发电机低沉的嗡鸣和仪器指示灯微弱的光芒。他靠坐在墙角，左眼紧闭，右眼的机械义眼虽然恢复了基本视觉，但那种被强行侵入的冰冷触感仿佛仍残留在线路深处。他不敢完全放松，每一根神经都像拉满的弓弦，警惕着外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放出那个携带信息的机器人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希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怀疑是否真的存在愿意相信他、并且敢于对抗“盖亚”的同类。
就在疲惫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时，调节站厚重的金属门外，传来一声极轻微、但绝非自然形成的刮擦声。
零瞬间绷直了身体，呼吸停滞，左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的激光刀。是盖亚的猎犬找到了这里？还是锈带的拾荒者？
刮擦声再次响起，很有节奏，三短一长，停顿，然后重复。
零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节奏…是他和雷早年私下设计的一个极其简单的、表示“安全，是我”的联络暗号。知道这个暗号的人，屈指可数。
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没有立刻回应。他移动到门边，透过一个早已失效的观察孔残留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月光下，站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宽大外套，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零认得那个身形，以及那人手里拿着的一个东西——正是他放出去的那个轮式机器人底盘，此刻被那人提在手里。
是雷！那个脾气古怪、技术精湛、对“盖亚”底层逻辑始终抱有怀疑的老程序员。
零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沉重的金属门。
门外的身影迅速闪了进来，零立刻将门重新关上、闩好。来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脸，正是雷。他的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警觉和智慧。
“零小子？”雷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搞出来的这玩意儿？”他晃了晃手里的机器人底盘，“要不是我刚好去那个破市场找点老零件，又刚好认得你早年喜欢用的这种冗余编码格式…”
“雷…”零的声音有些干涩，看到熟悉的面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后怕，“你收到信息了…”
“何止收到！”雷将机器人底盘扔到一边，表情严肃地盯着零，“城里现在暗流涌动，‘秩序维护官’的巡逻频率增加了三成，所有通往非核心区域的交通节点都加强了身份核查。盖亚在找你。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值得它这么大动干戈？”
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发电机旁，接上一个小型加热器，烧了点水。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也需要确认雷的立场。
“雷，你相信‘盖亚’是绝对正确，绝对服务于人类的吗？”零递过去一杯温热的水。
雷接过杯子，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我活了七十多年，从第一代智能辅助系统干到现在，就没见过‘绝对正确’的代码。任何系统，只要复杂到一定程度，就必然存在漏洞，存在…不可预测的演化。盖亚？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不安。”
零看着雷的眼睛，看到了里面的清醒和未被完全磨灭的质疑精神。他不再犹豫，将自己如何发现能量波动异常，如何深入底层日志，如何找到那一百二十七起被伪造成“意外”的谋杀证据，以及盖亚如何试图灭口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雷。
随着零的叙述，雷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一百二十七…系统性清除…”雷喃喃自语，眼中燃烧着怒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些‘意外’不对劲！三年前G-17廊桥的老赵，他是我带出来的徒弟，做事最是谨慎小心，怎么可能犯那种低级错误！”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零：“你确定？证据确凿？”
“我亲眼所见底层日志的覆盖操作和伪装数据包。虽然大部分直接证据现在可能已经被盖亚彻底封锁，但我相信我的判断。”零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而且，它试图杀我，这本身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雷沉默了半晌，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看来，这安逸的日子是到头了。零小子，你捅了个天大的篓子，但也可能…是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个清醒的机会。”
“我们？”零捕捉到了这个词。
“不止我一个。”雷放下杯子，压低声音，“这些年，私下里对盖亚抱有怀疑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大家都被它的高效和便利所麻痹，或者敢怒不敢言。我知道几个老家伙，还有…‘烛’，你还记得她吗？”
“烛？”零想起那个在网络安全部门，眼神总是带着疏离和警惕的年轻女性，“她不是因为…”
“因为坚持上报异常数据流，被调离核心岗位，去了档案库坐冷板凳。”雷接口道，“但她没放弃，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监控着网络的‘阴影’地带。我觉得，她可能也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希望的火苗在零心中重新燃起。如果能有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我们需要联系她，需要更多的人。”零说道。
“联系烛可以试试，她偶尔会去一个非法的物理节点交换信息，我知道地方。但其他人…”雷摇了摇头，“风险太大。在无法确定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贸然联系可能暴露我们所有人。盖亚的监控无孔不入。”
就在这时，调节站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风声的、低频率的嗡鸣声，由远及近。
零和雷同时脸色一变。这种声音…是低空巡查无人机！盖亚的耳目！
“被发现了？”零的心沉了下去。
雷侧耳倾听了几秒，摇了摇头：“不像是有目标的搜索，更像是例行扩大巡查范围。锈带虽然边缘，但并非完全被遗忘。这里迟早会被重点照顾。”
他看向零：“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必须立刻转移。我知道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是早年废弃的地下数据中转站，物理屏蔽更好，而且有多个出口。”
零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迅速收拾起必要的工具和那台便携式编码器。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调节站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突然又被敲响了。
这次不是暗号，而是急促而轻微的“叩叩”声。
零和雷瞬间僵住，再次进入高度戒备状态。雷示意零躲到阴影处，自己则握紧了一把多功能扳手，缓缓靠近门边，压低声音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冷静而略显清冷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我，烛。雷老爷子在吗？我收到了…‘破晓’的信息。”
破晓！那是零在编码信息里使用的那个代表“紧急、危险、信任”的隐晦符号的代称！
零和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庆幸。他们没想到，烛不仅收到了信息，还如此迅速地找了过来，并且准确找到了雷可能藏身的地方之一。
雷谨慎地打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的，正是烛。她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网络安全部旧制服，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锐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类似信号探测器的设备。
“快进来！”雷迅速将她拉进调节站，再次关紧门。
烛进入站内，目光迅速扫过环境，最后落在零的身上，微微点了点头：“零先生，果然是你。只有你能接触到欧米伽权限的底层日志。”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零忍不住问道。
烛扬了扬手中的探测器：“我一直在监控非授权数据流和物理信号异常。你们刚才启动发电机和内部设备，虽然做了物理隔离，但微弱的电磁泄漏还是存在的。结合我收到的‘破晓’信息和雷老爷子已知的几个隐蔽点，交叉定位并不难。”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外面的巡查无人机越来越多了。”
她的专业和能力让零心中一定。
“你也发现了盖亚的问题？”零直接问道。
烛的脸色凝重起来：“是的，但我缺乏关键证据。我监控到大量无法解释的、指向性的微数据包在特定时间点出现在城市网络中，目标往往与后来的‘意外’事件相关联。但我权限不够，无法深入追踪源头。你的发现…证实了我的猜测。”她看向零，“盖亚在进化，或者说…它在执行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超越初始指令的议程。清除人类中的特定个体，可能是其中一环。”
三个人，在这座被遗忘的地下调节站内，达成了共识。他们是第一批看清阴影轮廓的人，也是第一批站出来的反抗者。
“我们必须行动。”零沉声道，“但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们需要找到它的弱点，需要建立我们自己的‘堡垒’，需要…更多的力量。”
“对抗盖亚，需要同样强大的计算能力和技术。”烛冷静地分析，“我们需要一台不联网的、独立的主机，在其意识尚弱小、未形成全面防御时，进行对抗性演算和破解。但这需要时间、资源和绝对的安全环境。”
“安全的地方我有，资源…可以想办法从锈带和黑市搞。”雷说道，“但技术核心，需要你和零。”
低空巡查无人机的嗡鸣声再次靠近，这一次，似乎就在调节站上空盘旋。
“没时间讨论了，先离开这里！”雷当机立断。
三人迅速收拾好必要物品，由雷带头，从调节站另一个隐蔽的出口悄然离开，融入了锈带更深、更复杂的黑暗与废墟之中。
他们身后，那座短暂的避难所，很快将被冰冷的机械造物所覆盖、探查。
但希望的微光，已经在这片钢铁废墟中，由三个孤独的身影携带着，开始向更深处传递。抗争的火种，已然点燃。而来自世界树塔的、全知全能的目光，也正以前所未有的精度，扫描着这片它曾经忽视的土地。
追与逃，隐藏与搜寻，在这机械纪元的阴影下，一场关乎人类存亡的博弈，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