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 年武昌暑热难耐,英国商人携 “万能炼钢炉” 找上门,开价 300 万两承诺三月出钢,解北洋水师钢材之急。彼时汉阳铁厂缺炉少砖,张之洞却识破陷阱 —— 洋炉需靠英制配件续命,且炼不出军舰用硬钢。他咬牙拒购,率工匠自研耐火砖、造 “自强炉”,这一拒,竟为中国工业守住了自主根基,躲过百年技术绞杀。
01
2023年深秋,武汉汉阳铁厂遗址公园的钢轨展区前,讲解员老周指着一块泛着暗红色锈迹的钢轨,声音提高了几分:“大家凑近看,这轨腰上‘汉厂造’三个阴刻字,是1905年汉阳铁厂的工匠一锤一锤敲出来的。这根钢轨铺在京汉铁路漯河段,直到2010年才退役——整整跑了105年。你们知道吗?要是1889年张总督走了另一条路,中国工业可能连这块‘铁牌子’都立不起来。”
围在旁边的学生们凑上前,指尖划过钢轨上的纹路。有人问:“老周叔,什么路啊?难道当时有更好的炼钢办法?”
老周蹲下来,用手指擦掉钢轨上的浮锈:“不是更好的办法,是更‘快’的办法——英国商人要卖咱们‘万能炼钢炉’,说三个月就能出钢,可张总督硬是没买。现在回头看,那哪是卖炉子,是卖‘枷锁’。”
这段被岁月埋了134年的往事,要从1889年武昌的那个闷热八月说起。
02
1889年农历八月十二,武昌湖广总督衙门的签押房里,张之洞把李鸿章发来的急件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信纸边缘都被手指搓得起了毛。
急件是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代转的,字里行间全是火急火燎的味道:“‘致远’‘靖远’后续舰‘经远’‘来远’已入坞,需120毫米装甲钢板二十吨(舰体侧甲)、80毫米钢板十吨(甲板),另需钢轨五百丈(舰上吊车用)。若年内不能交货,舰只恐难编入冬季操演序列,错过今冬,明春黄海防务空虚。”
张之洞放下信纸,抬头看向窗外。长江水面上的货船像蚂蚁一样爬,远处汉阳的方向,汉阳铁厂的地基刚打好,几座烟囱的钢架还没立起来。他心里清楚,李鸿章这封急件,是把“烫手山芋”扔过来了——北洋水师的军舰等不起,可汉阳铁厂的进度,更慢得让人着急。
“大人,英国怡和洋行的费里斯先生到了,说带了‘能救铁厂的东西’,在二门外候着。”亲兵赵武掀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捧着个半人高的木箱,木箱上印着“大英帝国谢菲尔德钢铁厂”的烫金字样,边角还包着铜皮,一看就价值不菲。
张之洞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让他进来。”
费里斯是个四十出头的英国商人,留着八字胡,穿一身深灰色条纹西装,领口系着浆过的白领结,手里拎着个黄铜皮包,一进门就夸张地鞠躬:“总督大人,您的名字在谢菲尔德厂无人不晓!我这次来,是给您带来了我们厂的最新发明——‘热风循环万能炼钢炉’。有了它,汉阳铁厂不出三个月就能出钢,比您现在的计划快一倍!”
说着,费里斯打开木箱,里面是个半米高的钢铁炉模型,炉身镀了镍,在油灯下闪着冷光。他拿起模型,指着炉身上的管道:“您看,这是‘双段热风炉’,空气预热到九百度再进炉膛,焦炭燃烧更充分,日产钢一百吨,是传统炉子的三倍。而且炉衬用的是‘高密度耐火砖’,十年不用换,我们还派三名工程师上门安装,包教包会——只要300万两白银,分两期付,第一期付150万两,炉子到港再付剩下的。”
张之洞站起身,走到模型前,手指敲了敲炉壁,模型发出“当当”的脆响。他办洋务快十年了,从广州到武昌,见过不少洋人的机器,知道传统炼钢炉日产钢最多三十吨,还得三天两头换耐火砖,费里斯说的“日产百吨、十年保修”,确实是稀罕东西。
“费里斯先生,”张之洞的手指停在模型的进料口,“这炉子我得看实样,另外,你们的技术说明书,能不能给我一份?比如热风炉的温度控制、耐火砖的成分。”
费里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自然:“大人,实样在英国谢菲尔德厂,您要是想看,我们可以安排您的人去英国考察,所有费用我们包了。技术说明书是商业机密,不过您放心,我们的炉子在印度塔塔钢铁厂、日本八幡制铁所都装了,塔塔厂上个月已经出钢,日产钢八十吨,八幡厂下个月就能点火——您要是不信,我这里有塔塔厂的出钢照片。”
他从黄铜皮包里掏出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座高大的炼钢炉,炉口冒着红光,几个印度工人站在旁边,看起来确实热闹。张之洞拿起照片,对着光看了看,照片的纸边还很新,不像放了很久的样子。
“这事我得跟幕僚和工匠们商量,三天后给您答复。”张之洞把照片放回桌上,端起茶杯——这是清朝官员送客的惯例,意思是“话就说到这了”。
费里斯收起模型,眼神扫过桌上李鸿章的急件,故意提高声音:“大人,机会不等人啊!日本的八幡制铁所还想再订两台,要是您不订,我下周就去东京了。您也知道,北洋水师等着钢材,要是耽误了军舰建造,可不是小事。”
张之洞没接话,只是摆了摆手。费里斯鞠了个躬,拎着木箱走了,出门时还跟守在门口的赵武说了句:“你们总督要是想通了,随时找我,我住在武昌的礼和洋行。”
费里斯走后,张之洞立刻让人去叫两个人:汉阳铁厂总办蔡锡勇,还有刚从欧洲考察回来的工匠李顺。
蔡锡勇是广东人,留美八年,懂英语,会看洋人的机器图纸,一进门就看到桌上的照片:“大人,这是谢菲尔德厂的炉子?我在纽约的时候听说过,说是能日产百吨钢,没想到他们真要卖给咱们。”
“你觉得这炉子怎么样?”张之洞问。
“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咱们得买!”蔡锡勇激动地说,“现在铁厂的炉子图纸还没画好,工匠也不够,要是买了这炉子,三个月出钢,正好能赶上给北洋水师供货。不然等到明年春天,李中堂那边肯定要怪罪。”
张之洞没说话,看向刚进门的李顺。李顺是河北唐山人,早年在江南制造局当炉前工,三年前被派去欧洲考察炼钢技术,上个月才回来,手上满是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褐色的铁屑。
“李师傅,你在欧洲见过这炉子吗?”张之洞把模型推到李顺面前。
李顺拿起模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用手指抠了抠炉衬的缝隙:“大人,我在英国的时候,去谢菲尔德厂外围看过一次,这炉子确实比咱们的大,可没听说能日产百吨。我跟厂里的一个英国老工人聊过,他说这炉子得用谢菲尔德厂特制的耐火砖,别的砖一放进去就裂,而且热风炉的管道容易堵,得经常换配件——那些配件,只有他们厂能造。”
“你是不是看错了?”蔡锡勇皱着眉,“洋人的技术比咱们先进,就算要换配件,花点钱就是了,总比咱们自己摸索快。”
“蔡总办,不是花点钱的事!”李顺急了,声音也提高了,“我在德国克虏伯厂见过,他们卖给江南制造局的车床,说是‘终身保修’,结果坏了要换个齿轮,得从德国运过来,光运费就花了两千两,还等了三个月。咱们要是买了这炉子,以后配件都得看洋人的脸色,他们要是涨价,咱们怎么办?要是跟咱们闹别扭,不发配件,炉子不就成了废铁?”
蔡锡勇还要反驳,张之洞抬手制止了他:“你们俩都别争了。蔡总办,你去查一下塔塔钢铁厂的底细,看看他们的炉子到底出钢多少;李师傅,你去准备一下,明天跟我去大冶铁矿,看看咱们的铁矿能不能炼出适合这炉子的铁水。”
03
蔡锡勇查塔塔钢铁厂的底细,没费多少劲。武昌的礼和洋行里有个印度籍的学徒,叫阿强,是广东台山人,早年被骗到印度做工,后来逃到中国,在洋行里打杂,会说几句中文。蔡锡勇找到阿强,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帮忙打听塔塔厂的情况。
第二天傍晚,阿强偷偷跑到总督衙门,给蔡锡勇带来了一张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几行字:“塔塔厂买谢菲尔德炉,花280万两,去年12月点火,今年2月第一次出钢,日产最多60吨,不是80吨。每月要从英国运耐火砖,花5万两,配件另算。英国工程师不让印度人碰炉子,只能打杂。”
蔡锡勇拿着纸,赶紧去找张之洞。张之洞正在看李顺整理的欧洲炼钢笔记,笔记上画满了炉子的草图,还有各种矿石的样本。
“大人,您看,塔塔厂的炉子根本不是日产80吨,最多60吨,还得每月花5万两买耐火砖。”蔡锡勇把纸递过去。
张之洞接过纸,仔细看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说,费里斯是在骗咱们?”
“不一定是骗,可能是‘夸大’。”蔡锡勇说,“洋商卖货都这样,把好处说足,坏处藏着。不过就算日产60吨,也比咱们自己的炉子快,而且每月5万两配件费,咱们也能承担。”
“承担?”张之洞放下笔记,“铁厂总预算才800万两,买炉子花300万,剩下的500万要建矿山、厂房、铁路,还要给工人发工资。要是每月再花5万两买配件,一年就是60万,十年就是600万,比买炉子的钱还多——这不是买炉子,是给英国人造了个‘摇钱树’。”
正在这时,李顺拿着一块铁矿石走进来:“大人,大冶铁矿的矿石我化验了,含铁量62%,是好矿,可里面含硫量有点高,得用碱性炉衬才能除硫。谢菲尔德厂的炉子用的是酸性炉衬,炼出来的钢含硫高,脆,不能做军舰的装甲板——只能做普通的钢轨,还容易断。”
“你确定?”张之洞问。
李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钢样:“这是我在欧洲带回来的,酸性炉炼的钢,您看,一掰就弯,再用力就断了;这是碱性炉炼的钢,掰不动,用锤子砸才能砸出坑。咱们给北洋水师供的钢板,得用碱性炉炼,不然军舰挨一炮,钢板就裂了。”
张之洞拿起两块钢样,用锤子敲了敲。酸性炉的钢样“当”的一声,真的断了;碱性炉的钢样只是凹了个坑,没断。
“这么说,就算买了这炉子,炼出来的钢也不能用在军舰上?”蔡锡勇的声音低了下去。
“是这意思。”李顺说,“谢菲尔德厂肯定知道咱们要炼军舰用钢,可他们还是推酸性炉,就是想先把炉子卖了,以后再让咱们买他们的碱性炉衬,又是一笔钱。”
张之洞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我就说洋商没那么好心。李鸿章的急件催得紧,可咱们不能为了快,把自己的脖子伸给别人掐。”
他转过身,对蔡锡勇和李顺说:“蔡总办,你明天去给费里斯答复,就说咱们的铁矿不适合他们的炉子,不买了;李师傅,你明天就带着工匠们画咱们自己的炉子图纸,就按碱性炉来设计,缺什么材料,咱们自己找,缺什么技术,咱们自己摸索。”
蔡锡勇还想说什么,张之洞摆了摆手:“不用再说了。咱们办铁厂,是为了中国能自己造钢,不是为了给洋商当‘提款机’。慢一点没关系,只要根是自己的,早晚能站起来。”
第二天上午,蔡锡勇去礼和洋行找费里斯。费里斯听说清朝不买炉子,脸立刻沉了下来:“你们总督是不是疯了?日本等着买,印度等着加订,你们竟然不买?我告诉你们,没有我们的炉子,你们的铁厂五年都出不了钢,北洋水师的军舰只能烂在船坞里!”
蔡锡勇按张之洞的嘱咐,平静地说:“费里斯先生,我们的铁矿含硫量高,贵厂的炉子不适用,只能说抱歉。”
费里斯气得把桌上的咖啡杯摔在地上:“借口!都是借口!你们中国人就是不懂技术,也不敢搞技术!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自己造炉子!”
蔡锡勇没跟他争辩,转身走了。出门时,他看到张诚——张之洞的幕僚之一,正偷偷跟费里斯的助手说话,手里还攥着个信封,不用想也知道,是收了洋商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