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执回朝那日,我正在绣嫁衣上的最后一对鸳鸯。
被那声“厉将军回府”惊到。
绣针刺破手指,染红了交颈的鸳鸯,毁掉了我绣了三年的嫁衣。
琉璃跑的气喘吁吁:
“小姐,厉将军还……带回来一名……女子。”
被厉执护在身后的,是位姿色平平的姑娘。
身上却披着三年前我送厉执出征时,亲手为他缝制的墨色披风。
隔着帘幕,我听到厉执忍隐克制的声音:
“侯爷,朝朝是属下的救命恩人,与属下情投意合,跪求侯爷成全!”
我蜷起受伤的指尖,叹了口气。
“父侯,允了吧。”
转头我便接下平南王的婚书,远嫁千里做了霍无伤的续弦。
厉执却等在十里长亭,拦下我的花轿。
“锦瑶,不要嫁!”
1.
厉执的那声恳请之后,满堂皆静。
整个镇北侯府无人不知。
三年前,还是侯府家奴的厉执销籍从军,为的就是建功立业,配得上我这个侯府嫡女。
可如今军功赫赫凯旋而归的厉将军,却跪在堂前,请求父亲成全他与另一名女子。
算不上忘恩负义,但也实在让人心寒。
更何况,当初还是我亲自求了父亲。
才销去厉执的奴籍,让他能以平民之身投身镇北军……
指尖的血还未止住,我攥紧帕子叹了口气。
在父亲动怒前驱动轮椅,绕进前厅。
“父侯,允了吧。”
厉执骤然抬眸,满目惊喜。
“锦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受了凉可怎么好!”
厉执的关心情真意切,却没了三年前那种恨不能以身相替的疼惜。
我倚着轮椅微微欠身,与厉执和他身后的那位姑娘见礼。
“见过厉将军,朝朝姑娘。”
厉执唇角的笑容僵住。
“锦瑶,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我淡淡垂眸,冷淡疏离。
“礼不可废,何况如今我与将军身份不同,尊卑有别。”
厉执闻言眼眸微黯,拱手还了一礼。
他身后的那位朝朝姑娘却站的笔管条直,只对我点了点头。
琉璃正要上前喝斥,被我以眼神止住。
厉执亦回头看向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语气温和。
“朝朝,来见过锦瑶。”
朝朝姑娘对着厉执灿然一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呀!”
饶是心思深沉如厉执,眉心都跳了一跳。
“朝朝,静瑶是陛下亲封的县主……”
“厉执?你什么意思!不会是要我跪她吧?凭什么!”
2.
诺大的厅堂里再次静的落针可闻。
侍立一旁的丫环仆妇敛目垂眸,恨不能堵上自己的耳朵。
那位朝朝姑娘却还在不依不饶。
“厉执,我早就跟你说过,人生而平等,本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陆朝朝不会跪任何人,也不允许你向任何人下跪!
“我千里迢迢和你一起回来,不是来受这分委屈的!”
我与父亲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虑。
不想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我赶紧出声打断——
“厉将军与陆姑娘一路辛苦,不如先安顿下来,梳洗歇息。
“待晚些时候我让人备好酒菜,再与二位贵客接风洗尘。”
厉执被陆朝朝扯着,无奈起身。
“有劳静瑶费心,不如就还住之前的听松阁吧。”
我微笑拒绝。
“怕是不妥!将军如今身份不同,怎可再屈居下人之所?
“来人,请厉将军去观澜院安置。”
观澜院是侯府招待外客的院子,与内院隔了岂止十万八千里。
厉执刚展开的眉心再次蹙了起来。
我只当作不见,微笑看向他身后的陆朝朝,犹豫开口:
“陆姑娘……”
“不用你管!厉执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果然……
我撑着笑,赶在父亲发作前,吩咐琉璃将人请了出去。
待堂中只余我和父亲两人时,我才感觉到后背的一片冰凉。
“静瑶,你怎么看?”
父亲负手立在窗前,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已微微佝偻。
我强忍心头酸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镇守北疆后继有人,父侯可以放心解甲了。”
父亲一怔,转身看向我,眼里满是心疼。
“那静瑶你呢?厉执他……”
“父侯,女儿自然是要嫁人的,父侯难道真想养我一辈子?”
3.
我等了厉执三年。
拒绝过风流倜傥的小世子,意气纷发的少年将军。
甚至求着父亲回绝了大皇子想要聘我为妃的试探。
如今,那些出类拔萃的少年郎早已另娶佳人,琴瑟和鸣。
我却成了年过二十,无人问津的老姑娘……
不对,也不能说是无人问津。
毕竟镇北侯府嫡女的名头和县主的身份还在,我并不愁嫁。
只是上门提亲的人,从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变成了非孤既鳏的中年大叔。
连与父亲同龄的徐太尉,都敢借着三分酒意,向父亲求娶。
记忆里,那是父亲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动了雷霆之怒——
“什么腌臜东西!就敢来觊觎我厉震霆的女儿!
“静瑶莫怕,为父哪怕养你一辈子,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我那时自然不怕,因为还有厉执……
叹口气,我捧给父亲一盏热茶。
“父侯息怒,若无今日之事,女儿也想赖在父侯身边一辈子。”
一声轻响,父亲手中的茶盏已碎成数片。
“是为父看错他了!”
我撑着轮椅起身,轻轻跪下。
厉执是我带回府的,人也是我喜欢上的,他的奴籍更是我求着父亲销的。
事情成了如今这样,父亲非但不怪我,还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在是……
“父侯要这样说,静瑶无地自容。”
父亲一把将我扶起,眼底泛红。
“静瑶!不提了!”
我这才笑笑,喘口气着坐回轮椅,又为父亲换了盏新茶。
“父侯不必忧心,女儿也不是没有可嫁之人。”
父亲倏然抬眸。
“谁?”
“平南王,霍无伤。”
4.
从父亲书房出来,早已月上中天。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二次与父亲长谈。
第一次,是为了厉执。
我跪了一夜,求父亲为他销去奴籍,放他出府从军。
因为厉执说,他要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风风光光娶我过门。
而不是依附厉家,做一辈子的家奴。
这一次,依旧是因为厉执。
却是要与他恩断义绝,再无牵连。
我和父亲心知肚明,厉执带回来的那个陆朝朝,简直就是个祸患。
一言一行,都可能将满门忠烈的镇北侯府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这也是我力劝父亲解甲归田的原因。
但父亲比我想的更加深远。
“静瑶,为父不是不能解甲,是镇北军绝不能落到厉执手中!”
“可陆姑娘的那些话一旦传到陛下耳中,您又手握重军……”
“为父明白,兵权我会直接交予陛下!没有镇北军兵符,以厉执现在的威望还调不动镇北军。”
“他……未必会走到那一步……”
“不能不防!”
我只得点头。
“父侯,这也是我要嫁给霍无伤的原因。
“无论镇北军在谁手里,只要有霍无伤的平南军牵扯,就不可能异军突起,动摇大昭根基。”
父亲深深叹息。
“可这也太委屈你了!霍无伤比你大了整整十二岁!而且,还是续弦……”
我按下心中苦涩,笑着安慰父亲。
“可您不也总夸他用兵诡绝,乃不世之才吗?”
“傻丫头,你嫁过去是过日子,又不是去行军打仗!不世之才有什么用?
“只要能待你好,哪怕只是碌碌之辈,为父亦愿倾尽所有为他铺路!”
再也压不住眼底的滚烫,我只得假装女儿娇态。
“父侯,我才不要嫁什么碌碌之辈!但凡长得丑一点的我都不要!”
父亲也只得强撑笑容,与我说笑。
“那倒不会,霍无伤唯一能与静瑶相配的,也就是他的长相了。”
5.
霍无伤能与我相配的当然不止他的长相。
还有他异姓王的身份,和源源不断从南疆送来的聘礼。
黄金美玉,珊瑚珍珠,都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珍贵稀有的药材香料,寸缕寸金的云锦缂丝,也只是锦上添花。
最让我动容的,是四箱孤本真迹和夹带其中的满满一匣房产地契。
既投我所好,又给了我十足的安稳。
这个霍无伤不容小觑!
正对着礼单一一清点时,琉璃板着脸进来,说厉执请见。
我不禁扶额,厉执这就是不识趣了。
更不识趣的是,他居然还带了陆朝朝。
“朝朝不喜闷在屋里,我便带她出来走走。”
陆朝朝与初见那日并无不同。
身上依旧是厉执的那件墨色披风。
长发不挽不束,散了一背。
之前我还当她是因为赶路不方便收拾,才如此潦草。
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可面子上的功夫,该做还得做。
于是我便沉了脸。
“是谁在观澜院伺候?”
“回小姐的话,是琥珀姐姐亲自带了十个手脚麻利的丫环仆妇,听候厉将军与陆姑娘差遣。”
琥珀与琉璃一样,是我身边一等一的大丫环,厉执未出府前都要尊一声“姐姐”。
这是我给厉执的面子。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就这么生受了。
还带着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陆朝朝来打我的脸!
“传我的话,琥珀伺候不周,怠慢贵宾,罚三月例钱,打十手板!”
厉执这才察觉我的不悦,开口解释:
“不怪琥珀,是朝朝自己不爱打扮,也不习惯被人伺候,我才没让琥珀她们近身。”
我顺势点头。
“是我考虑不周,我这便让琥珀她们离开,免得陆姑娘为难。”
6.
不爱打扮又不习惯被人伺候的陆朝朝,自从进了我琼华阁的门。
眼珠子就粘在了霍无伤送来的聘礼上。
确切说,是粘在了那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上。
半点看不出不爱打扮的样子。
我勾了勾唇,故意试探。
“陆姑娘高洁,但身在京城,也不能太素净了。
“只是,这些是南疆送来的聘礼,不能转赠于你,待稍后我……”
不等我把话说完,厉执已霍然起身。
“南疆送来的聘礼?霍无伤一介鳏夫,怎敢如此羞辱于你?!”
我重重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厉执。
“厉将军慎言!平南王镇守南疆十数年,军功赫赫,岂是你能置喙?”
厉执抿紧薄唇,瞪着我欲言又止。
倒是陆朝朝兴致勃勃接了话头。
“平南王?那个什么霍无伤居然还是个王爷?”
她扫了眼坐在轮椅上的我,语气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就你这样的,还能嫁给王爷?”
琉璃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挡住陆朝朝猎奇窥探的目光。
“我家小姐是堂堂镇北侯嫡女,陛下亲封的县主!
“若不是之前被……耽误了,莫说是异姓王,就是皇子龙孙,想嫁也就嫁了!”
厉执猛然抬眸,看向我的眼神晦暗难名。
陆朝朝却还要刨根问底。
“可你的腿不是废了吗?还能嫁进皇室?”
身体的隐疾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复提及。
即便是我,也无法再谈笑风生。
“我乏了,两位请回吧。
“稍后待我开了库房,再挑些首饰衣料给陆姑娘送去,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陆朝朝还想再说什么,厉执已沉着脸拂袖而去。
两人离开后,琉璃气到跺脚。
“这个陆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啊!厉将军竟也由着她胡说!”
我淡淡垂眸,掐住裙下麻木细瘦的腿。
这双腿,原本是能站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