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阵子，咱们的中文互联网上，很多人都在激情讨论，大明的那些曾经的荣光。

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呼吁用1644史观代替1840史观的说法。

1644史观的支持者们认为，是满清统治阻碍了中国的近代化。因为，明朝的时候，咱们的很多领域，就已经开始工业化啦！

在他们代入的幻想中，满清没能顺利入关，大明一直持续着，并且成功搞起了工业革命。然后中国长期在各方面碾压全球数个世纪，如今已经极大富足，打工人都能上三休四了，甚至你不上班，也可以享受从摇篮到坟墓的贴心福利....

只是，1644史观的这个说法，前半句没毛病；而后半句，就有必要掰扯掰扯了。

由于清朝的抹黑和删改，明朝的很多光芒万丈的事迹，确实被埋没了，长期不为人知。

在清以前的世界舞台上，中国的科技文明程度曾经长期遥遥领先，明朝中后期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市井小说类书籍广泛流行（侧面佐证了识字率较高）。

然而，清朝统治者却为了一己私利，大规模禁止、消灭民间私人出版书籍，严控书院、私塾，故意降低人民识字率，同时大搞闭关锁国，以至于落后了世界200多年。

但要说明朝时代的科技专著=工业革命，这个似乎还是比较离谱的。

持这种观点的人拿出的一大佐证材料是，成书于明朝初期的《永乐大典》当中，收录了两条跟“蒸汽机原理”有关的内容。

其中一句关键是——“水汽得火而上行也”。

按照某些网友朴素的认知，烧开水=蒸汽机？

毕竟，咱们做小学生的时候就学过，瓦特就是通过观察烧开水，得到了启发，长大后造了蒸汽机的。

不过，如果你了解真正的瓦特蒸汽机的话，就又会发现，即便是瓦特，他也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萨弗里机、纽可门机），改造出了近代蒸汽机，而非像儿童小故事上写的那样，看了烧水之后，靠一己之力凭空搞出来的。

瓦特解决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把热能高效转化成功。

否则的话，只能用蒸汽把物体顶上去，没法收回来复位，是一种半一次性设备，根本算不上动力。

到这儿，咱们再读读《永乐大典》里面的相关内容，你就会发现，它只是描述了这种蒸汽压力膨胀的现象，并未再深入探讨其原理。

更有意思的是，《永乐大典》中的那两条所谓被认作“蒸汽机原理”的内容，一个是引用自贾谊的《鵩鸟赋》，另一个则是引用自戴侗的《六书故》。

这两位，一个生活在西汉；一个生活在南宋...

那么，咱们再把视野放开，假设17世纪的那个小冰河时代，不是满清统治全国，而是明朝或另一个汉人政权存续，是否能及时完成工业革命，以避免鸦片战争等后续的国家悲剧？

要搞清这个问题，至少得从以下几个方面探讨。

1. 大明的政治体制能否向近代化演进。封建专制集权是否可以自我革新，最终走向君主立宪制？

老实说，这个其实还真没准。毕竟，虽然明朝的皇权也高度集中，但跟清朝比，还是明显弱了。

大明的皇权和政府属于互相制约的关系。典型的可以参考参考万历朝“国本之争”中，文官集团的博弈能力。

举个例子。

明朝六部的权力非常大，尤其是吏部和兵部，全国用人调兵，全部归他们管理。皇帝发布命令，需要经过六部同意盖章；全国各地大小事情上报，先要经过六部。

六部可以直接对下发布命令，不需经过皇帝同意，所以即便坐龙廷的皇帝不上朝，国家依然还能正常运转。

另外，搞自上而下革新的话，参考日本明治维新，如果是主体民族主导的话，改革顾虑会小很多，推行过程也会比较顺畅。而满清最大的问题则在于，始终把防汉作为第一要务，直到它最后阶段的垂死挣扎之际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过。

好了，咱们再看第二点。

2. 明朝中后期的资本主义萌芽是否可能发展成工业革命？

要说清楚这个，首先你可以代入一下大明工厂主的视角。

你为什么要开纺织厂？

是为了祖祖辈辈经营买卖，做地位最低的商人？

更多更现实的，或许还是为了卖布换钱，发家致富，自己花天酒地，然后给后辈儿孙留下“金山银山”。

这个所谓的“金山银山”大概率主要指的不是城里的工厂，而是在老家置办的田产宅院。

在这种社会环境中，稍有资财的商人往往会毫不犹豫的在家乡置地，娶几房小妾多生儿子，然后下极大的功夫投资教育，让儿子们考科举，以改变“商贾家族”的命运。

万一儿子都考不上，那就出高嫁妆找那些被认为有前途的年轻秀才结合，投资女婿，希望他能够考上举人。 同时还要不惜成本的结交当地官员缙绅——如果你没有能力在缙绅圈子里安排上自己人，你的家产难免早晚会被官府和缙绅巧取豪夺。

商而优则仕，在封建社会几乎成了商贾家族成员天生的使命。

所以，不可避免的，那些原本应该成为大资本家的商人，他们大部分都演化成了缙绅和各阶层官僚。

这些缙绅要么是大片土地所有者，要么是垄断行业的受益者——能躺着赚钱还折腾什么大机器生产。

接着，咱们再看其他几个要素。

3.大明是否具备市场、劳动力条件。

咱们就拿近代英国的纺织厂举例子。

能让商人有动力经营蒸汽纺织厂，至少得满足以下几个条件。缺一不可。

一、人力贵，用机器性价比更高；

二、市场需求很大，且供不应求；

三、能搞到持续的稳定的投资。

做个对比，咱们就看为什么工业革命在欧洲兴起？

大航海开启，欧洲人进入原始资本积累阶段。巨大海外市场需求与国内生产力不足产生矛盾，只能通过改良生产工具提高效率解决。

放在古代中国的国情下，很多方面似乎正好相反。

资本，其实就是过去劳动的凝结，但在古代中国，每一滴财富的积累都几乎迅速转化为了人口。

我们的单位面积人口承载上限比欧洲高了不少。这也意味着，单位面积人口比欧洲多很多很多。

明末江南纺织业确实已经非常商品化了，但搁不住大明的“人矿”实在太便宜太好用。到了清代，随着高产作物的全国推广，人更多更便宜了，甚至到了人比牛贱，犁地都用人，舍不得用牛的程度。

试想，如果你10斤大米就能买一个14岁少女做丫鬟帮你扇扇子，你还有发明电扇的动力吗？

就算是电扇真做出来了，也不可能卖得出去。

此外不能忽视的还有，蒸汽机要烧煤，而大明主要产煤区主要分布在山西、陕西等北方地区，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纺织业却分布在江南。在南北运河漕运都能被层层盘剥，需要养活百万漕工的大明，搞不好会把“闯王”提前逼出来…

同时再看市场，跟现代贸易一样，市场分内部和外部。

内部方面，主要还得靠地主们去消费。然而，原有的手工作坊就足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了，再扩大生产也卖不出去。

普通的农民、大部分城市市民不仅不买你的布，他们还会自己织土布，和你争夺市场。

所以，要扩大内部市场，就必须让老百姓不再织土布，还要积极消费你的机织布。

但你有没有想过，老百姓织土布不是因为他们闲不住，而是土地实在太少。男人的劳动力已经足够把土地当祖宗伺候了，土地的出产又不够在应付税收、徭役、摊派、地租、债务之后维持全家人的生活，所以妇女必须一刻不停的从事家庭手工业，否则就活不下去。

花钱去消费工厂里出产的东西，几乎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说了内需，咱们再看外贸。

对外贸易的收益能充盈国库，这个国家才会乐于开拓海洋贸易。

试想，如果明朝能顺利打击掉沿海走私集团，调整海禁政策，并转向大航海的竞赛场，进而形成“中国-马尼拉-美洲”的三角贸易，大量白银流入以刺激货币经济（明末已占全球白银流量1/3），确实也可能催生江南纺织业工业革命。

而当年的实际情况却是，大明的对外贸易几乎被沿海走私团体给吃干抹净了。而且，这个走私团体还是官商一体的。

所以，客观看，外贸这块，实现难度也是极大。

说了这么多，最后总结一下。

工业革命条件其实是非常苛刻的，当年的英国算是占尽了国内外的优势，特别是新大陆的便宜，才做成的。

正如前面反复说的那样，只有在出现巨大市场需求，尤其是海外市场需求与国内生产力不足的矛盾愈发明显的时候，才能催生工业革命的动力。

大明国内环境本身就缺乏资本主义发展的土壤，同时又对开拓海外世界没啥兴趣。

这某种程度上，也属于明朝后期资本主义萌芽的致命伤。

因为，早期资本主义的剥削是非常严重的。只有把剥削转移到殖民地才能维持下去。否则国家迟早要爆。

所以，参考那些“列强”，我们会发现，早期资本主义崛起的一大关键，就是伴随大航海的殖民。比如，英国专注吸血印度次大陆几百年。

而明朝的疆域比英国大太多太多了，要想积累足够工业化的资本，地主阶级又不能碰，那或许至少得去剥削另外一个和明朝差不多级别的区域数个世纪。

很明显，这样的操作，不符合咱们中国文化的传统和普遍的道德认知。

所以，从唯物主义史观看，

中国有大航海时代吗？——没有！

谁敢革命地主阶级的命？——不敢！

很遗憾，大明王朝带头搞工业革命，这最终只是一种穿越时空的美好幻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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