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时光匆匆,转眼间,霜降便走到了我们面前。霜降,是时序轮转、日夜更迭的漫漫光阴里,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是秋天向冬天过渡的开始。
霜来了。气温逐渐下降,寒意渐浓,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秋意行径之处,野菊、青冈、桤木、红桦、三角枫……被依次点燃。此时,草木黄落,菊花独放,原野上遗留着白露的残痕,大地开始用冰晶写诗了——每一笔都能压弯正在枯黄的野草。霜到底是何时降下的?只有起得极早极早,推开门在晨晓微曦中,才能看见那层薄薄的、茸毛样的结晶,密密地敷着,闪着细碎银光的白,匀匀地铺在枯萎的草尖上,铺在栏杆的青石边,铺在一切裸露的、无处可逃的物事上。
霜,它不像雨那样敲锣打鼓,也不像雪那样提前在云层里发预告。霜是夜色偷偷按下的指纹,把每片草叶都变成一页遗嘱:青绿到此为止,温暖到此为止,天真到此为止。如果你蹲下来,用指尖碰一碰那层薄白,就像碰一页日历,指尖立刻会被刺得发麻——原来时间也有牙齿,咬人之前先给你打一针麻醉。
挟霜而来的风,吹在脸上,不再有夏日的黏腻,也不似初秋的浮滑,而是一种清冽的、带着锋芒的接触,仿佛一把无形的、冰冷的锉刀,要将世间万物身上那些多余的、浮华的东西,一层一层地,耐心地磨去。于是,天便显得格外高了,是一种近乎残酷的、透明的蓝;云也薄了,丝丝缕缕的,像被扯破的棉絮,漫不经心地挂在那里,全没了夏日积雨云那种沉甸甸的、饱含生命汁液的气派。田里的稻子玉米早已收尽,裸露着斑驳的、黄褐色的泥土,偶尔有几根倔强的草梗立着,也在风里瑟瑟地抖。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巨手倒空了内容,只剩下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壳子,默默承接那场名为“霜降”的、洁白的肃杀。
大地是坦荡的,也是疲惫的。夏天那些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绿,此刻都已收敛,化入泥土。落叶蜷缩在沟渠的洼处,本以为寻了个安稳的避风港,却不料霜趁夜而来,像最吝啬的厨子,给这些残羹冷炙又洒上了一层严酷的盐末。这伤害是静默的,不带一丝声响,却比秋风的呼号更彻底。原来落叶要死两次,一次离枝,一次被霜。这种“洒盐”的伤害,并非出于恶意,却比恶意更令人心惊。那是自然律的、冷静的笔触,轻轻一抹,便勾销了无数喧哗的生命、无数斑斓的色彩。

大雁是聪明的,它们凭着那双有力的翅膀,将这场必然的寒冷远远地抛在身后,去追寻一个没有霜雪的远方约定。可那些我曾认识的蚂蚱与蟋蟀呢?夏夜里它们唱得那般嘹亮,如今,怕早已僵直了细小的腿脚,老死在自己歌唱了一生的泥土里了,连一声告别都未曾留下。在墙根,我见到一只蝈蝈尸体,用鞋尖拨了拨,一只空壳翻身,露出乳白色的肚皮——原来轻到极处也有一种脆响。昆虫的一生,从破土到入土,刚好夹在两次霜降之间。短吗?短得来不及留下一声叹息。长吗?长得足够让一个孩子变成父亲,再让父亲变成空房子。
只有柿子高悬枝头,红彤彤的,忍受一场一场的霜雪袭来。树上偏要披挂那么多的小红灯笼,命运又交给谁去主宰?此时,许多大地的冬眠者开始入眠了。刺猬、蛇、田鼠……它们总算在霜降之前,将自己深深地藏进了大地温暖的腹腔,筑起了过冬的巢穴,在沉沉的梦里,去抵抗外界的寒。任凭外面北风呼啸、霜雪凛冽,大地深处的它们,把身体调成了飞行模式,把心跳降到了每分钟几次,就像把生命折进信封,贴上了“来年启封”的邮票。我羡慕它们的果断:说睡就睡,说关机就关机,不熬夜、不内卷、不幻想在寒冬里再冲一波KPI。相比之下,人类多可笑:明知前路霜雪,还硬要在薄霜上跳“最后一只舞”,并美其名曰“坚持”。
秋色越来越凝重,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像日渐来临的人到中年。不再有少年的轻狂,也不再有青年的彷徨,有的只是一份对季节更迭、世事变迁愈发清晰的感知。日子是厚重的,积攒了太多的过往与责任。可未来呢,可以虚度的光阴却越来越薄,薄得如大地的寒霜。霜,是冬天的信使,也是秋天的判官。它用一种最冷静、最不容分说的方式,为一段繁华画上休止符。霜降,其实是一场告别,也是一场准备;是一次剥夺,也是一次沉淀。它用它的冷,它的白,它的静,教会我们如何去珍惜那仅存的、内在的暖。
霜降之后,在哪天起个大早吧!推开门,一股比往日更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被冰泉洗过一般。漫步于低矮的枯草,弯下腰,用手指轻轻触碰一片草叶上的霜华,让那刺骨的凉意,瞬间由指尖传到心里。你会打个寒噤,却也仿佛更清醒了些。霜与雪,说起来都是薄情之物,无论是踏霜归来,还是顶雪出走,我们早晚都要穿上,这季节赠予的白色披风,然后,去往生命更远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