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的正月,西宁城外的雪下得正紧。年羹尧站在中军大帐前,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粒子,风一吹,就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钻。他抬手掸了掸肩甲,指尖触到一块凹凸的痕迹 —— 那是去年在郭罗克平叛时,被叛军的弯刀划出来的,如今结了层薄薄的冰,摸上去像块冷硬的石头。帐内传来士兵翻动地图的窸窣声,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里发疼,却也让他混沌了一夜的脑子清醒了些:罗卜藏丹津的主力就在前方五十里,这一战,只能赢。

康熙三十九年,二十一岁的年羹尧坐在京城贡院的考棚里,指尖捏着的狼毫笔微微发颤。不是怕,是兴奋。他出身汉军镶黄旗,父亲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可他不想靠家世,要凭自己的笔墨挣一个前程。考场上的烛火晃得纸页发烫,他写策论时,笔锋落得又快又稳,写到 “边疆治理当以兵民相济” 时,忍不住停了停 —— 小时候听父亲讲西北战事,他就总想着,要是自己能去那边,该怎么守土安民。放榜那天,他挤在人群里,从榜尾找到榜头,终于在二甲第二十名的位置看到 “年羹尧” 三个字。他攥紧了手里的折扇,扇骨硌得掌心发疼,却笑出了声:这第一步,算是踏进去了。

康熙四十八年,年羹尧调任四川巡抚,这是他第一次独掌一方军政。刚到成都时,府衙里的老吏见他年轻,暗地里都等着看他笑话。他没说什么,只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带着两个随从去城外的农田转。三月的四川多雨,田埂上全是泥,他的官靴陷进去,拔出来时溅得满裤腿都是。有天遇到个老农蹲在田埂上叹气,说去年的旱灾把粮种都耗光了,今年没法种地。年羹尧蹲下来,摸了摸干裂的土地,手指上沾了层黄土。他回去后,立刻让人打开府衙的粮仓,给受灾的农户发粮种,还让人教农户种耐旱的作物。老吏们见他天天泡在田间地头,靴底磨破了好几双,渐渐收起了轻视 —— 这年轻巡抚,是来真干事的。

康熙五十六年,准噶尔部入侵西藏,康熙派皇十四子胤禵为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任四川总督,负责后勤补给。那时候的西北,冬天能冷到把水泼出去瞬间成冰。年羹尧带着运粮队走在祁连山里,风雪把路都埋了,士兵们冻得直跺脚,有个小卒的脚冻得发黑,哭着说想回家。年羹尧把自己的狐裘脱下来,裹在小卒身上,然后拿起铁锹,带头铲雪。“咱们多走一步,前线的弟兄就多一分活命的指望。”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发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就这样,他们走了二十多天,终于把粮草送到了拉萨城外。胤禵见他冻得脸都青了,拍着他的肩膀说:“年兄,这后勤的功,比我在前线厮杀还大。”

康熙六十年,青海郭罗克部叛乱,年羹尧主动请战。他带着三千骑兵,从四川出发,翻过大雪山时,不少士兵得了高原病,头晕呕吐。年羹尧让人把草药熬成汤,挨个给士兵灌下去,自己也喝了一碗,苦得直皱眉。到了郭罗克的营地外,他没急着进攻,而是观察了三天,发现叛军的帐篷都扎在河边,每天清晨都会派人去打水。第四天凌晨,他带着一队人绕到上游,把河水堵了。叛军中午没水喝,乱作一团,年羹尧趁机带兵冲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平定了叛乱。清理战场时,他看到一个叛军的孩子抱着死去的母亲哭,心里揪了一下,让人把孩子带到后方,给了他一件棉衣。“打仗是为了止战,不是为了杀尽所有人。” 他对着身边的副将说,风把他的话吹得很远。

雍正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任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主持西北军务。那时候的雍正,对年羹尧信任得不得了,奏折里写满了掏心的话:“朕亦甚想你,亦有些朝事和你商量。” 年羹尧每次收到奏折,都要在灯下读好几遍,然后用狼毫笔细细回复,从西北的天气到士兵的粮草,事无巨细。雍正元年冬天,年羹尧在西宁练兵,夜里巡查营房,看到士兵们在雪地里站岗,冻得嘴唇发紫。他立刻让人把自己的中军大帐拆了,改成士兵的营房,自己则在临时搭的小帐里办公。这事传到雍正耳朵里,雍正在奏折上批道:“有你这样的将军,朕何愁西北不定。”

雍正二年正月,平定罗卜藏丹津的战役打响。年羹尧制定了 “分路奔袭,合围歼敌” 的战略,让副将岳钟琪带五千骑兵,昼夜兼程,直捣叛军大营。出发前,岳钟琪问他:“要是遇到风雪,怎么办?” 年羹尧指着天上的星星说:“跟着星象走,错不了。” 岳钟琪出发后,年羹尧每天都站在帐外等消息,夜里就靠着地图打盹。第五天早上,远处传来马蹄声,岳钟琪的信使到了,说叛军大营已破,罗卜藏丹津逃到了准噶尔。年羹尧接过捷报,手都在抖,他走到帐外,对着西北方向深深一揖 —— 这一战,终于成了。

青海平叛后,年羹尧奉命处理善后,制定了《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他在西宁待了半年,每天都要和当地的藏族首领议事,还让人丈量土地,分给无地的牧民。有次议事到深夜,藏族首领送了他一块和田玉,说感谢他让青海的百姓能安稳过日子。年羹尧没收,只是说:“我是朝廷的官,该做的而已。” 他把那块玉放在案头,后来让人雕成了一个小小的兵符模样,随身带着 —— 不是为了炫耀,是为了提醒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可胜仗打多了,年羹尧的脾气也渐渐大了起来。雍正二年十月,他进京陛见,从西安到北京,一路上的官员都要出城迎接。到了京城外,王公以下的官员都站在路边,他骑着黄缰紫骝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进了宫,雍正赐他坐,他也没推辞,直接就坐下了,还当着百官的面,说西北的军务只有他能管好。雍正当时没说什么,可眼里的笑意淡了些。有次朝会后,雍正留他说话,说:“你现在功劳大了,可也得注意些分寸。” 年羹尧却没听出来弦外之音,还说:“臣都是为了朝廷,没什么分寸不分寸的。”

回到西北后,年羹尧更放肆了。他在西安的将军府里,用的器物都仿照宫里的样式,吃饭叫 “用膳”,睡觉叫 “就寝”,手下的人见了他,都要像见了皇帝一样下跪。直隶总督李维钧去西安见他,他让李维钧在府门外等了一个时辰,见面后还让李维钧给她下跪。李维钧心里不满,却不敢说,只能忍了。这事传到京城,朝臣们开始私下议论,说年羹尧 “功高盖主,目无君上”。雍正知道后,在给年羹尧的奏折上批道:“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 可年羹尧看了,只觉得雍正是在提醒他别骄傲,没往心里去。

雍正三年正月,年羹尧给雍正上了一道贺表,本来该写 “朝乾夕惕”,他却写成了 “夕惕朝乾”。雍正抓住这个由头,发了火,在朝堂上说:“年羹尧把‘朝乾夕惕’写成‘夕惕朝乾’,是故意不把朕放在眼里!” 朝臣们见雍正动了怒,纷纷上书弹劾年羹尧,列举他的罪状:贪赃枉法、滥用职权、欺压百官…… 短短一个月,弹劾的奏折堆成了小山。雍正把这些奏折都发给年羹尧看,年羹尧这才慌了,他在回复的奏折里,字迹都乱了:“臣罪该万死,求皇上开恩。” 可雍正没再像以前那样安慰他,只是批了 “知道了” 三个字。
这年四月,雍正下旨,削夺年羹尧抚远大将军的印信,改任杭州将军。年羹尧接到圣旨时,正在西安将军府里看地图,手里的狼毫笔 “啪” 地掉在地上,墨汁溅了一地。他盯着圣旨上的 “杭州将军” 四个字,看了半天,突然笑了 —— 从抚远大将军到杭州将军,不过半年时间,落差这么大。出发去杭州那天,他没让手下人送,自己牵着马,慢慢走出了将军府。府门外的石狮子上,还留着他当年平定青海后,士兵们挂的红绸子,如今已经褪成了粉色。他摸了摸石狮子的爪子,转身翻身上马,没回头。

可雍正没打算放过他。年羹尧到杭州后,弹劾他的奏折还是不断。雍正三年九月,雍正下旨,将年羹尧押解回北京,关入大牢。牢房里又冷又潮,年羹尧穿着单薄的囚服,蜷缩在角落里。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雕成兵符模样的和田玉,摸了摸上面的纹路,想起了在青海的日子 —— 那时候,雪下得也这么大,可身边有士兵,有奏折,有雍正的信任。现在,什么都没了。有天,狱卒给他送来了一碗粥,他接过粥碗,手一抖,粥洒了一地。他看着地上的粥,突然哭了:“我错了,我不该那么骄傲……”

雍正三年十二月,雍正下旨,赐年羹尧自尽。那天,天还没亮,狱卒就把年羹尧叫了起来,给了他一杯毒酒。年羹尧接过毒酒,看了看杯子里的酒,又看了看窗外的雪。他想起了二十一岁那年,在贡院考场上,笔锋落得又快又稳;想起了在四川,蹲在田埂上摸干裂的土地;想起了在西北,和士兵们一起铲雪运粮…… 他举起酒杯,对着西北方向敬了敬,然后一饮而尽。毒酒入喉,又苦又辣,他倒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块和田玉。
年羹尧死的时候,才四十七岁。他的一生,像一场过山车,从科举入仕的意气风发,到西北征战的赫赫战功,再到居功自傲的急速坠落,最后落得个自尽的下场。他是个好将军,能在风雪里和士兵同甘共苦,能为了边疆安稳殚精竭虑;可他也是个糊涂人,忘了 “伴君如伴虎” 的道理,忘了权力再大,也大不过皇权。

如今,在故宫的档案馆里,还存着年羹尧当年的奏折,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记录着他从忠诚到惶恐的心境变化。在青海的博物馆里,还放着一件当年西北士兵的盔甲,盔甲上的刀痕和年羹尧肩甲上的很像,不知道是不是他当年手下士兵的。游客们走过这些文物时,大多只是匆匆一瞥,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冰冷的文物背后,藏着一个将军的荣光与遗憾,藏着一个帝国的权力博弈。
其实,年羹尧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困境 —— 当我们取得一点成绩时,会不会像他一样,被骄傲冲昏头脑?当我们手握权力或资源时,会不会忘了自己的初心?现在的我们,没有年羹尧那样的战功,也没有那样的权力,可我们在工作中、生活中,也会遇到类似的选择:是保持谦逊,继续前进,还是沾沾自喜,止步不前?年羹尧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无论走得多远,都别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无论拥有多少,都要守住内心的那份清醒。毕竟,荣光终会过去,只有初心,才能让我们走得更稳、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