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是一匹北方的马。
我站在这里,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场上,北风如刀,从旷野的尽头吹来,带着远方雪山的凛冽气息,吹动我早已不复油亮的长鬃。这片土地,我认得它每一道丘陵的曲线,每一条干涸河床的脉络。我的祖先曾在这片土地上奔跑,迎着长风,像一团团移动的烈火;蹄声如鼓,敲打着大地的心脏。那时,我们的呼吸与风、与云、与四季的节律是同一种脉搏。可现在,四下里只有寂静。一种被遗忘了的、巨大的寂静。
那些林间的马呢?那些在斑驳光影里,踩着松软落叶,连呼吸都带着草木清甜的日子,没了。那些河边的马呢?那些将长鬃垂向暮晚,任河风梳理,看水面碎成万千金色鳞片的黄昏,没了。还有那些立在雨水中,脊背闪着釉彩一样光亮的伙伴;那些在逆光里,与懵懂幼驹一同静静啮食青草,仿佛也啮食着缓慢、温柔时间的母马;那些三五成群,如滚雷一般,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从天边奔涌而过的马群……都没了。
我还能记起那些日子。春日,林间的光线是碎金子做的,我们鼻息里满是草木萌发的新鲜腥气。夏夜,我们在河边站立,河水哗哗地淌着,映着满天星斗,也映着我们饮水的倒影,我们矫健的脊背,在云缝里漏下的月光里闪着幽微的光。还有那逆光的黄昏,我们的幼驹,它们细瘦的腿还站不太稳,却已学着我们的样子,低头去啃食满坡的青草,那一刻,安静得能听见时光从草叶尖上滑走的声音。最壮阔的,是秋日的奔跑。秋风带着丝丝凉意,在雪线下长满了缤纷格桑花的草甸上,我们发足狂奔、纵横驰骋,长鬃像旗帜般飘向身后,落日余晖变幻着色调,嫣红、水红、玫瑰红,仿佛不是我们在奔向暮色,而是整个暮晚和着清风,温柔地扑向我们。那时,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风的一部分,是移动的风景。
可现在,一切都静了,静得可怕。人类的世界不再需要我们了。我的目光,越过这片枯黄的草场,望向那条灰白色的、坚硬的带子——他们叫它公路。总有铁皮的怪物,发出沉闷的吼声,在上面不知疲倦地奔跑。它们很快,快得让我们这些曾以追风为傲的生灵,都感到目眩和羞惭。铁皮的怪物取代了我们的铁蹄,它们拉得更重,跑得更远。牧人的鞭子不再为我们响起,他们有了更值钱的牛羊。我曾亲眼见过,昔日并肩的草原伙伴,被圈在越来越小的围栏里,眼神从桀骜变得温顺,再从温顺变得空洞。我们曾载着英雄冲锋陷阵,曾驮着商队穿越荒漠,曾陪着牧人转场千里。如今,沙场上是钢铁的轰鸣,远途是车轮的飞转,就连最怀旧的诗人,也只是在书斋里凭吊我们逝去的背影。
我们在这个时代,是彻底没用了。我们,是被时代遗弃的活化石。连世代相伴的牧人,眼神里也只剩下怜悯与疏远。主人依旧会送来草料,但那双曾为我们梳理鬃毛、充满温情与了解的手,如今只是机械地动作着,他不再需要我了。至于小主人,早就不来了,那个总把游戏机声音开得震耳欲聋的少年,最后一次拍我的脖颈时,手心里蹭着的不是燕麦碎,而是薯片渣。北风更紧了,卷着地上的雪沫,抽打在我的脸上。可我并不觉得冷,一股更深的寒意,是从心里漫上来的。我扬起头,不再看那公路,也不再回想牧人的眼神。我望向北方,那片群山之后更遥远的北方。那里有终年不化的雪线,那里有暗夜发出幽光的冰川。

我就这样站着,任由北风穿过我日益稀疏的毛发。我的蹄子,依然能感受到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而沉稳的搏动。我抬起头,望向那辽远得令人心悸的天空。一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星,骤然点亮了我内心的黑暗:
人不需要的,也许神还需要!
是的,人衡量万物的尺度是“有用”。能拉车、能负重、能骑乘,方为有用。可神要的是什么?神要的,或许就是一种不为什么而存在的、纯粹而自然的生命力,一种与天地共呼吸的、雄浑的美。神需要我们在旷野上奔跑的姿态,那是一种自由的仪式,献给苍天与大地。神需要我们在寂静中站立的身影,那是一种沉思的雕像,诠释着忍耐与尊严。神需要我们的长嘶,那声音能刺破虚伪的宁静,唤醒山谷与河流最原始的记忆。神需要母马眼中那孕育新生命的安详,那是生命本身不息的赞歌。甚至,神需要我们现在这种“无用”的存在,这本身就是对那个喧嚣、功利世界的最沉静的质问。
人遗弃了我们,也许是把我们还给了神,还给了这片沉默的天地。我不再为那消失的草原、废弃的马道而过分悲伤了。我的价值,不再系于人类的缰绳之上。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古老的史诗,被风传唱,被土地铭记。我站立在这里,便是站成一种见证,见证着在一切实用主义之上,还有一种更恒久、更磅礴的价值——那就是生命本身的存在与尊严。
我的长鬃,不是为了迎合人类而生长;我的嘶鸣,不是为了回应人类而响起。我不再承载任何人类的欲望与重量了,我的奔跑,只为了奔跑本身。我的铁蹄,踏在荒原上那沉重的、寂寞的回响,正是献给神的最好的祷歌。月光浸泡着铁丝网分割的草原。我数着网眼间漏下的星群,突然看清那些闪烁的并非恒星,而是我世代祖先的瞳孔——它们高高地悬在夜空,最亮的那颗属于成吉思汗的银鬃天马,永远保持着扬蹄的姿势。我听见自己骨骼里响起一千只铁蹄的回声,它们从血管深处奔腾而来。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空洞,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它将我的思绪拉回这具被遗忘的躯体里。但我心中的某个部分,已经不同了。我不再仅仅是一匹被圈养的、无所事事的马。我保持着祖先传授的站立姿势,迎着那彻骨的北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风里,有松针的味道,有冻土的味道,有遥远星辰的味道。我缓缓地,庄重地,向着星空,扬起头颅。我要回到那片只有风和星星的旷野,回到神的牧场里去。在那里,我这匹北方的、无用的老马,将和我的影子一起,继续静静地,啮食那由天地酿成的、无尽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