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到一年供暖季,几家欢乐几家愁。
有人家的暖气总是热不起来,在家里穿着羽绒服裹着被子还瑟瑟发抖,有人家温度又高得要命,二十五六度挡不住,二十八九度成常态,“脚踩在地板上都是烫的”“床简直跟火炕一样”。这种两极端,不但会出现在不同的区域不同的小区间,甚至同一个小区的同一栋楼,都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着实是让人在冷暖人生中摸不着头脑。
咱小老百姓,无论对“冷得要命”还是“热得要死”,除了报以深深的同情,其他也无能为力。
整体而言,我家自从搬到西安东南的这个小区后,供暖情况一直还算稳定,而且呈稳中有升趋势。刚住进来的时候,房间温度基本在二十度左右,然后按每年平均升一度的节奏稳步上升,到今年的这几天,成功升到了二十五度。按理说管道用的越久供暖效果会越低,这几年我也没清洗过管道,何以至此,也是不明觉厉。

不管是三七二十一二度还是三八二十四五度,我都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回顾这大半辈子人生,从农村到城市,从租房到买房,从蜂窝煤炉子到暖气片,从壁挂锅炉自供暖到市政集中供暖,我算是把关中这地方城乡的各种采暖方式都经历了个遍,甚至,还几次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二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哪有什么采暖一说。天寒地冻的冬天,唯一可以躲避寒冷的方式就是裹着被子蜷缩在连着灶台的火炕上。连写作业也得窝在炕上,放个小凳子当桌子,不然,手冻得都拿不住笔。
等到有条件能搭炉子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上了大学,不过也就是在春节前后搭上个把月。现在,虽然很多农村都已经通了天然气,但大部分农村人还是喜欢搭炮弹炉子烧钢炭取暖,一方面是习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省钱,还能捎带着烧水做饭。
好多年前,我家用的还不是烧钢炭的炮弹炉子,而是烧蜂窝煤的圆筒子,在农村那种空旷的房子里,所谓取暖效果,也就是一点心里安慰而已。
然而即便如此,那些年甚至现在,农村因为煤炉取暖而导致的煤气中毒悲剧,还在不时发生。
而我,差点就成了一个牺牲品。
那年,我大学早早放了寒假,父母都在离家几十里的一个厂里上班,一周才回来一次,所以很长时间,就我一个人住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倒也不寂寞孤单,白天晚上,除了做饭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村里的几个固定腿子打麻将。
白天牌桌支在太阳下廊沿上还挺舒服,晚上便只好挪到室内,刚开始几天都是在宽敞的堂屋,炉子就放在旁边,既没什么意外,也没什么暖意,人依然冻得不行。
这天晚上有人提议,要不咱到你的小房间里去打,把炉子也挪进去,地方小了自然就能暖和点。我深以为然,所有人也都深以为然。
然后,就把牌桌和炉子等家伙什一并搬进了我睡觉的房间。
果真,半个小时后,就觉得比堂屋明显暖和。
然后,大概一个小时后,我稍微觉得有点头疼,全神贯注只管打牌,也没当回事。
然后,大概两个小时后,我头疼得更加厉害,隐隐还有些恶心,因为自己时常闹头疼的毛病,还是没当回事。
到了大概十点左右吧,我已经头疼恶心得不行,这时候,一个腿子也忍不住了,说,咋头疼得厉害。
他这一说,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就是,咋头疼得很。一个人说,坏了,这是中煤毒了。
最开始说头疼的那个说,你个瓜皮,明明是煤气中毒,到你那还成了“梅毒”了。
然而谁也没心思笑,急忙又是开窗户又是挪炉子,一个个难受得牌也没法打了。散摊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在空旷的场院里吹着冷风干呕了半个小时,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让我都不敢回屋睡觉。
那一晚,炉子挪到堂屋,我的房间前后窗户敞开,一边头疼恶心着一边冷得要死着,心说别一睡不醒了吧,又想千万别留下个脑子受损的后遗症,那还不如一睡不醒呢。
还好,除了留下了一场重感冒,没有一睡不醒,也没有留下啥脑子后遗症。
从此之后,烧煤取暖,便成了我一生的阴影,哪怕冷风嗖嗖地吹进来呢,只要有炉子,窗户必须至少开一扇。
三
大学毕业,终于成了城里人——有户没窝、租住在城里的城里人。
单身的时候租住在城中村,看房东用炮弹炉子取暖,只有羡慕的份。
结婚了租住在东关南街的老小区,集中供暖自然是没有的,买了个带水箱和烤箱的蜂窝煤炉子取暖。那时候,这种老旧小区里,天天都有蹬着三轮车卖煤球的,一次性买上几百块,就能用上一个冬天。几乎家家都储煤球,楼道里垒得跟墙一样高的蜂窝煤,是这种楼房里最常见的风景。
这个二三百块钱的炉子,用了一个冬天,又用到了下一个冬天。为了坚决杜绝煤气中毒的事情再发生,专门装了烟筒从客厅伸到厨房,再从厨房窗户伸出去。而且厨房的门和窗都开着大缝隙。虽然取暖效果很一般,但好歹水箱里随时有热水,烤箱里随时能烤馍和热饭,有时候,还会热点饮料,但易拉罐得小心点,稍微有点温度就得取出来。
有天晚上,给烤箱里放了一罐杏仁露,然后,忘了。
凌晨两三点睡得正香,突然就听见一声足以地动山摇的巨响,震醒了熟睡的大人,震哭了还不会说话的娃,左邻右舍有没有被震起来不得而知。
起来一看,那个小小的客厅里已经一片狼藉,炉膛开了,炉子塌了,水壶飞了,墙上门上到处都是喷溅的白色饮料和黑灰煤渣,还好厨房和卫生间的玻璃门没被炸塌,不然还得给房东赔。但是,比这更悲催的是,四千多块钱的液晶电视,屏幕被炸坏了。可怜我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三四千块。
四
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小房子。房是新房,但小区是烂怂开发商手续不全盖起来的假商品房,居然还有某官方单位给背书忽悠了好多人买。天然气倒是有,市政集中供暖却是白日梦。说是赠送壁挂锅炉,交房的时候还看不见影。所以住进去的第一个冬天,还是不知道“暖”为何物。
新房子不舍得搭炉子怕熏得黑麻咕咚,就只好开空调,整天开着电费着不住,人也着不住,口干舌燥鼻流血。只好间歇开。但空调一关,立马就又掉进冰窟。前文说了我有头疼的老毛病,一受寒就头疼。没办法,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能把媳妇坐月子时戴的那个的确良白帽子套在自己头上,活生生把一个大老爷们,整成了一个坐月子的妇人。
第二年,烂怂壁挂锅炉终于安上了,接到了管道上和自己掏钱买的暖气片上。
说是烂怂壁挂锅炉,质量那是着实烂。天不冷的时候用个热水还行,刚到采暖季,刚打开烧暖气的开关,那玩意就罢工了。找维修的来一看,说是电机烧了,拆下来拿到修理铺去修,检测是好了,结果往锅炉上一装,开关刚一开,立马又烧了。维修的说是因为水里面杂质太多,除了要洗管道,还得重新换电机。随之为了一个破锅炉,和厂家以及烂怂开发商的之间发生的扯皮事,说起来都是辛酸泪。最终,还是自己含泪吞下了所有。
洗了管道,换了电机,锅炉倒是没有再罢工。但是,想要把室温烧到温暖的程度,烧气就像喝风屙屁。别人家用壁挂炉的,都说比集中供暖便宜,而我家这壁挂炉,把集中供暖费折算成天然气钱,也就只能把室温烧到十六七度。
好歹算是比蜂窝煤炉子强一点。
五
倏忽间,几十年。
终于住进了集中供暖的地暖房,每年除了交几千元的暖气费,剩下啥心都不用操,对比以往种种,真是犹如天堂。
再回老家,新村新盖的房子更大更空旷了,平时只有两个老人家,也没精力折腾搭炮弹炉子。最近通了天然气,却也和大部分人家一样,压根舍不得用这东西取暖。等天更冷了,就几个电暖器用着,我们回去了才会开空调。农村现在用电很宽展,冬天貌似还有专门的取暖用电补助。
当年一起打麻将的,也都个个有了年岁。那个说“中梅毒了”的年龄最大,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汉,村口碰见了,再说起当年“中梅毒”的事,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张开的嘴巴里,牙已经不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