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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解读|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第六十回的回目里出现了四样东西: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和茯苓霜,作者用四种不同的保养品来串联小说的回目。好的小说作者特别

第六十回的回目里出现了四样东西: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和茯苓霜,作者用四种不同的保养品来串联小说的回目。

好的小说作者特别善于穿针引线,这么大的家族,人事复杂到理不出头绪,作者用小小的蔷薇硝跟茉莉粉把事件就串在了一起,把复杂的人际关系组织起来,构成了生灵活现的故事。

其实这四种东西都是空的,只是起穿针跟引线的作用,唱戏的小孩跟赵姨娘的关系,贾环跟彩云的关系,芳官和柳五儿的关系……全部借着这个蔷薇硝、茉莉粉、玫瑰露和茯苓霜串在了一起。

从文学技巧来讲,第六十回是高峰中的高峰。

《红楼梦》的写作高峰就是第五十九回、六十回前后,一直到第六十四回、六十九回的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之后就觉得有一点下坡了。

有学者认为一百二十回都是曹雪芹写的,只是后面的四十回没有好好改过,前面的是在十年里一直修改的,所以靠近第七十回到第八十回就感觉不是那么仔细了。

我完全不接受某位学者的观点,我还是认为第八十一回到第一百二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因为一个好的作者,即使是没有经过删改修剪,本质也应该是好的,因为他的语言品位创作风格不会变。

第八十一回到第一百二十回,作品中的贵气不见了。很可能第七十回之后多多少少就有些部分不是曹雪芹的原作了,到第七十五回左右,就能感觉到结构、文字都有点不同了,可能是后面续写的人也要做些连接的工作,这种连接就出现了问题。所以六十回前后是这本书最精彩之处。

第五十九回的结尾,因为春燕的妈妈惹了事情,大家压不住她,就说叫平儿来,平儿没有来。后来平儿来了,就说这几天贾母、王夫人不在,不知道出了多少事情,也没有办法管那么多了,睁一眼闭一眼吧。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有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环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

李纨现在是代理总经理,她有事情找平儿。“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个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香饽饽”就是抢手货,因为王熙凤不在,李纨又有一点无能,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平儿来做最后的裁夺。“平儿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的妈妈骂了莺儿,宝玉觉得不可以得罪了亲戚。那春燕答应了,就跟她妈妈出去,宝玉还不放心,“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宝钗如若知道,第一个要骂的就是莺儿。

小时候家里有个规矩,在外面跟人打架,爸妈知道,不问青红皂白,对错与否,劈头盖脸挨顿揍。因为自己没把事情处理好,给父母带来了麻烦,可见贾宝玉的心细。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这段闲话很好玩,春燕跟妈妈说,我跟你讲过这里有很多的规矩,你不听,每天闹来闹去,又是给人家用剩的洗头水,又打人、骂人的,还好今天宝玉保护了你,不然你就被打四十板子赶出去了。“

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质问着我。’”母亲跟女儿可以这样讲话的时候,很像朋友,在第五十九回她骂女儿的时候,完全是小娼妇、养汉子之类的语言。如今却说你不要再讲了,我都不好意思了。父母如果学会反省,放低姿态,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会很少,会很健康。

春燕跟她妈妈说:“若妈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

家里头的就是世世代代做奴才的,最后丫头配给家里的小厮,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奴才;外头的是像袭人那样直接买进来的。宝玉觉得每一个人都是生命,这些人服侍他一场,将来一定要让她们恢复自由,不能认为有了卖身契以后,就把别人世世代代当奴才,所以宝玉在某些方面很像一个革命者,他不接受自己所处时代的这种世俗的人际关系,觉得应该对人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红楼梦》是一部革命的书,它的很多观念今天读起来都不落伍,都非常现代化。

春燕问她妈妈说:“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意思是这个事情多了不起,他们家花了钱买了我们做奴才,可是却要给我们自由。她妈妈高兴得不得了,赶快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

默契会意使眼色

“当时来至蘅芜苑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刚好有个单独的机会,“春燕便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赔笑说‘方才言语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等语”。

莺儿也很客气,可见人与人之间没有解不开的怨恨,《红楼梦》让我感觉所有的怨怒嗔怪都是误解。

“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来”,蕊官知道春燕来了,春燕是宝玉房里的丫头,芳官也在宝玉房里,就“递了一个纸包与他们,说是蔷薇硝,带与芳官去擦脸”。

这是蘅芜苑跟怡红院之间的私相授受。小朋友之间,或者是青少年之间互赠礼物,不要随便讥笑,因为他们自有他们的意义。

蔷薇硝本身不见得值什么钱,可它是一个情分。

“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器了,还怕那里没有这个与她,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给他去。’”意思是说芳官在我们的院子里当差,我们那里什么化妆品没有,还要你巴巴的送一包蔷薇硝给她。

蕊官说:“她是她的,我送是我的。姐姐,千万带回去罢。”这才是意义所在,它是一份心意,戏班子里的小孩尤其喜欢这样,戏剧里一直在讲这个东西,几乎每个戏剧里面都有一个东西传来传去,一块玉佩或者一把扇子、一条手帕,人和人之间的情感要借物来串联。

“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来。”作者真会写,刚好把蔷薇硝带回来,这两个人来探病,被他们看到了。穿针引线其实很不容易,有时候写着写着就忘了,作者用蔷薇硝串出贾环、贾琮来问候。

“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便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春燕在教她妈妈规矩,有了这个规矩以后,她就知道该怎么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便先点头。春燕会意,便不再说一语。”宝玉知道春燕是要回报事情结果的,为什么两个人要一个点头,一个会意?因为贾环在场,不方便说话,否则传出去又是是非。这个点头会意用得非常巧妙,两个人之间有默契的时候,是不需要说话的。

春燕“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去,使眼色与芳官”,为她带了一包蔷薇硝,你看点头、会意、使眼色,这些人之间有很多语言之外的表情,尤其芳官这种唱过戏的,马上就懂了。“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与蕊官之事,并与他硝。”

“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这一句话一听就觉得很好玩,想想看自己从小到大有那么多的同学,或者同事,未必每个人都可以谈的来。

有的人你很努力想谈话到最后就是谈不成的也有,可见人还是分不同类别的,宝玉就觉得跟贾琮、贾环无话可讲。

看到芳官出去又进来,手上多了一包东西,“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他想得到。’”任何人对人的关心,宝玉都会赞美。这些小孩子这么小,就懂得跟别人分享美好的东西。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社会伦理很有趣的部分,因为有一种教育是从小告诉人这是你的,那个是别人的,最后变得大家不能共享任何东西。

戏班子里的小孩从小就没有私密空间,也没有私人物件,所以愿意分享。《红楼梦》里很提倡人在物质或精神上能与别人分享,宝玉说的“难得他想得到”就是这个意思。

我为贾环抱不平

“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我们刚刚讲完美好的东西要跟别人分享,可是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要跟贾环分享并不那么容易做到,所谓的分享是说,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三观一致,大家觉得跟贾环不是一路人。

贾环从靴桶内掏出一张纸,以前的男孩子穿靴子,靴筒里有个口袋,可以放草稿纸,防身的刀具等。

蔷薇硝是擦脸的,他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来,然后包回去给彩云,感觉怪怪的。

“宝玉只得要与他”,就跟芳官说:“你给他一半儿吧。”注意,“只得”是不得已。宝玉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因为那是别人的私密情谊,就像明明知道是人家的定情礼物,还说你要不要给我,就有一点强人所难,可见贾环太不懂事了。

“芳官心中因是蕊官相赠,不肯与别人,连忙拦住,笑说:‘别动这个,我另拿出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道:‘快取来。’”注意“会意”,大概点头、会意、使眼色,是这些人之间独有的沟通方式。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妆奁就是古代女孩子装化妆品的盒子,大部分是漆器做的。芳官舍不得用蕊官送的,因为那里面有一份情谊,可是她愿意把自己用的给贾环。

“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内疑惑:‘早间还剩了些,如何没了?’因问人,都说不知。”这也确实有点悬疑,突然发现六十回里什么东西都不见了,因为主人不在家,各种问题都发生了,大家都不守规矩了。

“麝月便说道:‘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里的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那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去了,咱们好吃饭。’”这句话可以从很多方面去思考,一方面麝月她们看不起贾环;另一方面贾环也真的不争气,这句话明显有轻视的意思。

“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看了,高兴得不得了,就伸手来接。注意下面的动作:“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她不想跟贾环有直接的授受关系,读到这里我很是难过,可见有些卑微的人,这个世界多数人都要负主要责任。

他长得不可爱,不讨喜,平常行为不检点,就会越来越被侮辱。他觉得人家要给好东西了,很高兴,芳官又漂亮,如果能伸手接到,就会多些自信,可是芳官偏偏丢在炕上,这真的是侮辱了,这里我要为贾环抱不平。

《红楼梦》所讲的因果非常复杂,到最后会有一个悲悯,觉得即使是贾环也不应该如此对待。芳官不懂这些,学戏的小孩子盛气凌人,她们在舞台上唱的是主角,大概觉得贾环只配演小丑,根本不懂将来会有什么后果等着她。

“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如果真是少爷,哪有人敢对他这样,东西丢在那里你还去拣。所以我们说“君不君,臣不臣”,两方面都有责任。

贾政不在家,王夫人也不在家,贾环连日装病逃学,小时候我经常干这种事,其实宝玉也没上课,也拄个拐杖走来走去。大概父母不在家,小孩子都一样。贾环拿了蔷薇硝,兴致勃勃来找彩云。

燃烧复仇的火焰

彩云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只有她对贾环好。全家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一个人愿理贾环,这个男孩子的确不懂事,想想看其实身边也有这种人存在,谁都不喜欢他。

这种人的个性怪怪的,你对他好,他反而怀疑你,贾环就是这样的人。

彩云却一直对他很好,似乎在用这种好来使他在人间不再那么孤僻。大家有没有发现林黛玉也孤僻,只是层次不同而已,她也总觉得所有的人对她不好,其实她是用高傲在维持这种孤僻,跟贾环没多大差别,只是贾环更直接粗俗罢了。

“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笑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贾府用的护肤品跟外边的不一样,外面的大概没有蔷薇花粉,彩云可能常说蔷薇硝比较好,所以贾环就高兴。

每一次读到这一段,我好希望贾环拿到的是真正的蔷薇硝,那样的话,这个家里的人都会因此多一些自信。可是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整他们,芳官也不是故意要给他假的,结果阴错阳差,竟然不是真的蔷薇硝。

他说:“‘你且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

作者在这里表达的是人心灵中的“结”,心里一旦有了结,任何事件都会被夸大。

“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

人的面前常常有两条路,乐观健康的人永远往那条好的路上走,不健康的则永远是另外一条,这一次贾环的选择好的那一条。

“赵姨娘便说:‘他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妈妈开始向儿子灌输负能量和卑微情结了,很多状况在赵姨娘的生命里都转换成了绝望,绝望是一种毒药,会使人产生绝对的报复。

希腊神话里最绝望的女人就是美狄亚,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爸爸反对,可是她却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并千方百计帮助他得到了金羊毛。

她爱上的男人因此成了英雄,爱上了另一位年轻的公主,这个时候美狄亚已经跟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内心痛苦不堪,可是她很冷静。听说丈夫要结婚了,她连夜做了漂亮的婚纱送给公主做礼物,男人很高兴,结果婚纱里全是毒药,新娘一穿就暴毙了,更惨的是,她把两个她跟男人生的孩子带到郊外一一杀死。

看到赵姨娘我就想到绝望女神美狄亚,她内心有种巨大的绝望,在人间没有人给她一点点尊重和温暖的时候,她的复仇之火就燃烧了。

赵姨娘说:“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趁着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注意,她的语言极端恶毒,心里的痛苦、怨恨全都变成了对人世间的诅咒。

“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他不成!”她知道贾母跟王夫人再回来是两个月之后,要趁贾母和王夫人不在,好好闹一闹。

贾环听了,便低了头,因为贾环每次都被妈妈撺弄出去吵架,最后回来又被打一顿。“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在有情结的人心中,没有恶意也会被解释成有恶意。

有时候并不是对错问题,如果能知道情结在哪里,可以用柔软的方式来寻找化解。

“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着抓住了理,骂他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过去社会骂一个女人动不动就是“淫妇”,全都要牵涉到性道德,这个问题可以做个论文。

“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这会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就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这本事,我也替你羞。’”

这个讲得很好,小孩子发脾气最喜欢跟妈妈发,因为他觉得我怎么耍赖,你都会担待我的。

赵姨娘这个时候已经有点像美狄亚了,把对外的仇恨转向自己最亲的人,因为她的怨气对外受到了阻碍。

“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气。”打心底同情贾环,他本来很高兴,第一,爸爸不在家,第二,不用上课,第三,他又要到蔷薇硝,觉得可以讨好他的女友,没想到一路下来被他妈妈骂得一无是处。

“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我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你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就是你到最后也没有什么刚性,也不敢跟她们吵。

“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三姐姐是谁?是探春,他知道赵姨娘最怕探春了,这又是一个刺激,有时候语言的分寸真的很重要,一旦知道一个人的脾气,只要多讲两句激她的话,他就窜起来了。

“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说:‘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起来!这屋里越发有些话头了。’一面拿了纸包子,便飞跑往园中去了”。“飞跑”两个字用得极好,赵姨娘是个没头脑的人,她的身体是不受脑子控制的。

“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火上浇油才会烧得更旺。“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藕官烧纸钱,被夏婆子看见要去告,结果被宝玉拦住。这个人也一肚子火,两股火烧在一起了。

“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的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掂人分两”就是看人下菜碟,重要的人,对你好一点,不重要的人,对你差一点。

“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么!”古代社会对唱戏的有很多偏见,所以她觉得再卑贱,也不能让一个戏子欺负。

夏婆子听了,正中下怀。因为自己也有气,现正好借赵姨娘去报复,怨气就这样聚在了一起。

夏婆子就问赵姨娘是什么事,赵姨娘就把芳官用茉莉粉当成蔷薇硝来侮辱贾环的事讲了一遍。“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儿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儿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

夏婆子开始讲她的委屈了,“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谁还怕你老人家?”底下就开始挑拨了,“如今我想,这几个小粉头儿都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帮着作个证据,你老把威风抖抖,也好争别的理。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不是”。

“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然后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是一个很蠢的人,根本就没什么脑子,这种人真的蛮可怜的,夏婆子一挑唆,赵姨娘“越发得了意,仗着胆,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真闹了起来,夏婆子就消失不见了。

刚好宝玉到蘅芜苑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笑让道:‘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等忙?’”其实她们是很有规矩的,赵姨娘来了,大家都站起来,说你吃过饭没有?要不要一块吃?

四官围殴赵姨娘

“赵姨娘也不答话”,如果懂得怎样做主人,这时完全可以坐下来说,芳官怎么怎么样,然后让袭人去骂她。可是她傻就傻在这里,“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撒来,指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

赵姨娘本身是个丫头,一直感觉很卑微,现在找到了一个比她更卑微的,说你们唱戏的是娼妓,是比她还要低等的。

“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注意这个语言,记不记得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的事,其实他们就是下三等的奴才,她是想把自己的自信找回来,却用错了地方。

“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也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人的!”

舞台上的芳官是小姐,大家闺秀,哪里受得了别人骂她娼妓、粉头?“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若说没了,又恐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

她说:“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我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这句话很厉害,芳官当然不会不懂,因为唱戏的女孩子不会不知道这些词汇,你讲什么粉头、面头,我根本听不懂,你是不是做过这些事,不然怎么会知道粉头、面头的?

“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

最后这句话是最厉害的话,梅香的结拜姐妹,两个人都是奴才。意思是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你就是个下三等的奴才。芳官学过戏,伶牙俐齿是她的特长。

“袭人忙拉他说道:‘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上来便打了两个耳刮子。”已经开始动手了,“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挨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撞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

学戏很有用,实际上不见得有多痛,可是芳官一定要闹给大家看,彰显自己的弱势。受了委屈。

“口内便道:‘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他怀里叫他打。”赵姨娘没怎么打她,她倒把赵姨娘的肚子撞了好几下。

“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外面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作者描述了一个很不容易描述的场景,尤其对《红楼梦》这样一部描写贵族优雅生活的小说。蕊官、藕官两个唱戏的小孩,一左一右夹住赵姨娘,豆官跟葵官一前一后顶住赵姨娘。

这个画面非常有趣,看到这一段,我在想,千万不能跟戏班子的孩子们打架,他们都是练过功的,舞台上的武术身段并不完全是花架子,是有真功夫的。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人闻了此信,慌忙找着蕊、藕二人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脸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戏班子的小孩,她们讲究江湖义气,过去的戏班子是靠流浪走江湖卖艺过活的。

所以戏班子里的小孩之间的情感非常深,从小就在一起睡通铺。她们听说芳官被欺负了,四个人立刻就赶到,然后就打了一个武场的戏。

书上说:“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撞去,几乎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放声大哭。”本来芳官的放声大哭就有一部分是在演戏,她们要练习哭,那可是手到擒来,在很多的戏里要从很低声的哭到很高声的哭,是要音乐节奏配合的。

戏剧学院的学生吊嗓子就有哭的声音与笑的声音,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他们的哭跟笑都是可以自由切换的。看到芳官在哭,这三个小孩子也马上大哭起来,她们太有这个训练了,同时“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劝他们众人”。

“假意”这两个字用得太好了,晴雯心里蛮高兴她们打成这个样子。真正着急的是袭人,因为她是怡红院的首席大丫头,闹出事情来,她要负主要责任。

“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屈只好说,这没理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

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这四个人明明是在打赵姨娘,嘴巴里却说:你把我们打死!这就是演戏人厉害的地方,明明是她们占了上风,看上去却像赵姨娘在欺负她们。

芳官更有意思,干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哭死过去了。传统戏剧里有个最难练的功叫“挺尸功”,在死之前,膝盖不能弯,就那样直直地“啪”地倒下去,芳官此时就使用了这一招。

探春劝退赵姨娘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这场武打戏就要结束了,因为探春到了。“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人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

“瞪着眼粗了筋”,活灵活现的赵姨娘,赵姨娘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有点笨,被捉弄了还不知道,现在连话也讲不清楚了。“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为什么李纨和尤氏都不说话?因为赵姨娘是探春的妈妈,她们说什么都不方便。

“探春叹气说道:‘这有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句话要请姨娘去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探春真聪明,在自己母亲闹事这个最难堪的时候,她必须控制情绪和转换场景,又要给赵姨娘留个脸面,让她觉得脸上有光。

“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赵姨娘也就趁此机会下了台阶,所以有时候处理问题不见得要去讲理,你只要让她能下台阶就行,否则她只好一直闹下去。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喜欢,和他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他去责罚。’”

探春知道该怎么样做主子,她说如果家里养了猫或者狗,它们抓了你一下,你难道还要跟它们去吵架吗?不要跟它们一般见识了,这种事情要掌握分寸,赵姨娘却把握不住这个分寸。

“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其实探春并没有事情找赵姨娘,只是想让这些小孩子觉得赵姨娘应该被尊重。

“别听那些人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探春并不觉得妈妈坏,只是觉得她傻,老是被人家利用去闹事情,这个时候说要帮忙的夏婆子无影踪了。

探春说:“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哑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赵姨娘都没事找事,到最后又闹不彻底,不是那种真正会为自己争取权利的人。

“这里探春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停的,作弄出来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探春认为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的,因此“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也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芳官与小蝉结仇

“探春气渐渐的平服方罢。”可巧派去她房里的艾官,“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我们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钱,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

大观园里面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口舌是非传起来非常快,可最厉害的还是探春,她听到有人报告,没有马上说把夏婆子抓来打一顿,赶出去。

探春知道艾官她们和所有婆子之间的利害关系,因为这几个唱戏小孩够顽皮、淘气的,探春“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真正了不起的领导就是关键时刻沉得住气,不能让手下养成总在她面前随便打小报告的坏习惯。

“谁知夏婆子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环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皆待他好。”“当役”不是做丫头,是扫院子的,丫头们待她还很好。

“这日饭后,探春正在厅上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买糕去。蝉姐儿便笑说:‘我才扫了一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个别的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句好话,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又将艾官告他老娘的话告诉了她。”

翠墨就跟小蝉说,你赶快去通知你老娘,她已经被告发了。探春如若处理了这事,就会没完没了,在这个时候,一定要有一个分寸的拿捏,要考虑如何顾全大局、息事宁人,尽量不要让它越来越复杂。

“蝉姐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正是厨房不忙的时候,大家都坐在走廊的台阶上说闲话。“那时他老娘也在内。

蝉姐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心想这下糟了,主人肯定不会饶了她的,况且得罪的是现在正在掌权的探春,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诉冤”。

这个时候小蝉就比较聪明,赶紧拦住她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么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叨登”就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没头绪。正说着,芳官来了。

两个对头碰上了,因为芳官是“官字派”,小蝉是婆子一派,大观园里已经出现了族群问题。婆子一派不喜欢唱戏一派,唱戏的这一派不喜欢婆子一派。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扒”字用得好,太像唱戏了,唱戏讲究身段,出来以后,手跟脚该怎么摆,都是固定的。

“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碗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看到这里,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好的厨师都懂,不用跟他说你要什么,说一下感觉就行了。

大观园的主厨还真不容易做,因为你说要吃羊排、牛排、鱼翅都容易,可是她讲的只是一种感觉。柳家的就说:“知道了。”可见宝玉大概常常这样交代自己想吃的东西。

那柳家的就说:“今儿怎么遣你来告诉我这么一句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厨房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的,这个主厨却说,你进来玩一玩,其实柳家的与芳官拉近关系,有她的意图。

“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着一碟糕来。”注意这里的穿针引线,记不记得小蝉刚才叫一个婆子出去买糕,然后她就跟夏婆子交代事情。现在这个婆子回来了,针跟线作者都没有遗漏。

“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其实这是小事,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会说你尝你尝。可蝉姐儿赶快一手抢过来说:“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意思是宝玉房里什么没有,你们那么受宠,干吗抢我们的东西吃,原本是小事,这个时候却变成派系之争了;本可以亲密谈话的人,忽然被派系阻隔了。

芳官碰了一鼻子灰,“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的,给你姐姐吃的,不曾吃,还放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顿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

此时芳官就有点摆小姐的派头了,她把那个糕在小蝉脸上晃一晃说:“谁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人跟人很奇怪,磁场对了,开什么玩笑都没问题;磁场不对,芝麻绿豆点小事都会引起大的冲突。两个小孩子就借着这个糕斗起了嘴。

“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上头,我也不吃。”说着,便把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玩,意思是说你那么喜欢吃糕,我根本不吃,唱戏的人就是厉害,戏台上有很多整人的方法,她们懂得语言的艺术,知道怎么在口活上占优势。

“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毕竟没有学过戏,斗不过她。“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意思是说你暴殄天物,把这么好的东西拿去喂麻雀,接着她就开始骂柳家的了:“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

旁边有很多人,“大家都说:‘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了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

走开是聪明的,大观园里已经有了派系,多说一句,随便一个眼神,别人就会觉得你在站队,还是走开的好,只要在旁边“非红即绿”。“当下蝉姐也不敢十分说,一面咕唧着去了。”

这里结了怨,《红楼梦》在讲所有的爱和恨最后都有因果。人世间小小的是非也就是因果,如今小蝉被得罪了,有一天她就要报复,隔了几回以后会看到,这些“官们”全被赶了出去,出家做了尼姑。

这些小戏子在大观园里根本待不下去,她们不懂得自己的口角争风、光鲜亮丽,让别人受了委屈,有一天受委屈的人是要报复的。

**《红楼梦》要多读,就能看到里面的因果报应。一时的得意或者委屈,有一天都会变成另外的果。所谓果报不是我们世俗讲的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是说所有的因都会有一个果。

小蝉怀着一肚子怨气走了。

骄纵自大的芳官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说了不曾?’”现在大家知道柳家的确实有事在求芳官,不然的话也不见得对芳官这么好,给她糕吃,又开火帮她顿茶。

“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说明芳官之前已经拿了一些玫瑰露来,只是没有用瓶子。芳官说,先喝喝看,如果好的话,我帮你再要。

“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似的,又不好问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芳官不懂事,她有点被宝玉惯坏了,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了。玫瑰露是非常贵的东西,宝玉却随手就送给别人,芳官竟然连瓶子一起都送给了别人。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同。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作五儿。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去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

柳家的原来是梨香院的主厨,跟唱戏的那些女孩子处得比她们的干娘还好,常常多做一点什么小菜给她们吃,所以芳官她们就跟柳家的比较亲进。“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回复了宝玉。且说宝玉前在正厅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意思是按说他是正房的少爷,可以指责赵姨娘,可是他很心疼探春,觉得赵姨娘给探春添堵。所以他就有点为难,“只得等他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劝了芳官一阵,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送柳五儿去”。

芳官跟其他丫头不一样,芳官因为没做过丫头,多少有点骄纵。宝玉无所谓,大概也觉得她受了委屈,“忙说:‘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她”。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墙角外一带地方儿逛了一会,便回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小玻璃瓶来,迎面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这些东西透露出《红楼梦》那个时代的贵族生活,主厨以为是宝玉平常吃的西洋葡萄酒,表明宝玉的饮食也是非常洋派的。

“母女两个忙说:‘快拿旋子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都给你们罢。’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他:‘好些?’五儿道:‘精神好些,进来逛逛。只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见。’”

外面的人对大观园都很好奇,不知到底漂亮成什么样子,因为五儿不是当差的人,所以不敢乱跑,真正的好景致没有看到,有点遗憾。

“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芳官太不懂规矩了,贾家的规矩很严,五儿只能在厨房围着锅台转,如果想去其它地方乱跑,是不合规矩的。

“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有了房头”是说如果她真的有机会到宝玉房里做丫头,再到哪儿去玩都可以。

这个柳家的好聪明,她说你赶快帮她把差事找好,一旦谋到职位,还怕没时间玩吗?只怕会逛腻呢!

芳官听了就笑着说:“怕什么,有我呢。”芳官有点口气太大,自不量力,被骄纵惯了。“柳家的忙道:‘哎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

芳官在宝玉房里受宠,厨房的茶她是不会喝的,人家煮了滚水帮她泡的茶,她只拿来漱一漱口就走了。“柳家的说:‘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她说自己占着手,柳家的好聪明,她是要找机会让五儿跟芳官多接触。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还哄你不成?你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无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不算过分。’”

红玉因为口角伶俐,被王熙凤要了去做丫头;还有一个就是坠儿,因为偷虾须镯被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盯着这两个缺,年轻漂亮点的丫鬟都想去服侍宝玉。

“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就像我们现在去办签证,如果驳回一次,接下来再办就比较难了。

芳官也有点鬼,就说咱们不去碰这个钉子,“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

“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的,一则给我妈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我添了月钱,家里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五儿讲了三个好处,希望芳官赶快去帮她说说。“芳官道:‘我都知道了,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玫瑰露跟茯苓霜

“单表五儿回来,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金贵物儿,却是吃多了又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大情。’”妈妈心里面惦记着哥哥的孩子,就说分一点给别人。

五儿问:‘送谁?’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了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子去,将剩的连瓶儿放在家伙厨内。

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别给他也罢了。倘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个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作贼偷的不成?’”意思是这是宝玉赏的,又不是我们偷的。“说着,一径去了。”

“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内侄正躺着,一见了这个,他哥嫂、侄男无不喜欢。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不知道玫瑰露是不是管用,大概特别珍贵的东西有时候是个心理作用。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外甥素日相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的内侄。”这个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所有的人都拉在了一起,这个钱槐喜欢五儿。

“他父母现在库上管帐,他本身又随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和父母说了,欲娶他为妻。也曾央托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怎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他父母未敢应允。”

五儿虽是一个主厨家里的小孩,地位很低,性情却很高傲,很多人认为五儿其实是另外一个层次上的黛玉。

“近日又想往园中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时,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狠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

世间有时候爱是因,恨是果,有时候恨是因,爱是果,根本搞不清楚,五儿可能觉得我拒绝他没什么事,可是别人对你的爱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一个“恶果”,是佛经里面讲的因果还有“业”,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业”,钱槐得不到五儿会怎么样,这里已埋下了伏笔。

钱槐这一天也来探望柳家的侄子,没想到柳家的太太也在这里。“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柳家的看到一群人来了,其中有钱槐,就有点不好意思。

“他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又一个赃物出来了!“

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天一班子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外财”就是给看门人的赏钱,有些想要求职、当官的人上门的时候,看门的人引见的话就有赏钱。

她说:“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要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着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了。姑妈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贾母跟王夫人不在,家反宅乱的,我们进去怕瓜田李下的招嫌疑。后来玫瑰露跟茯苓霜两个东西竟然都变成了赃物。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到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我们的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

这个守门的就和她开上玩笑了,说你怎么跑出去了,现在要吃饭了,传了好几次你都不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后来这个小幺儿就说,你平常倒是切一点牛肉或者炒两个鸡蛋给我吃啊,不然我就不给你开门,其实是在开玩笑。“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要知端的,下回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