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那年我在牙医诊所躺平,冰凉的器械探进嘴里时,突然想起外婆的手。那双手比诊所的压舌板糙上十倍,老槐树皮似的纹路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灶灰,掰我牙床子的时候却轻得像拈着片棉花,“数数,咱小子的牙是福根还是苦苗。”
我老家在南阳地界的坡里庄,那是个藏在豫西南褶皱里的小村庄,村西头那棵歪脖子椿树下,就是外婆的“地盘”。说是地盘,其实就是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天热时外婆搬个小马扎坐那儿,手里攥着个缺角的粗瓷碗,碗里盛着晒干的薄荷叶子,谁来都能捏一撮泡水解暑。她本事全乎,出生的时间、住的环境、相面、相手都能看,谁家添了娃,先抱来让她掐着时辰取名;庄里盖房动土,必来问她哪块地基稳当。可论起最较真的,还是看牙——村里人都说“老槐树下的牙相,比庙里的签还灵,比镇上的先生本事全”。

第一次看外婆给人相牙,我才六岁,正蹲在青石板旁捉蚂蚁。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抬头看见是东头的狗剩叔,他刚从砖窑厂回来,裤脚沾着半截黄土,一咧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婶子,你再给我瞅瞅,我娘说我这牙多得邪性。”
外婆放下瓷碗,手指在狗剩叔下巴上轻轻一托,“张嘴,大牙都露出来。”狗剩叔乖乖地把嘴张得能塞进个馒头,外婆的拇指关节顶着他的上颚,另一只手的食指一颗一颗点过去,嘴里念念有词:“前门牙四颗像碾盘,槽牙十六颗赛磨扇,加上两边的小虎牙……三十四颗,不多不少。”
我凑过去数,数到第二十颗就被牙花子上的涎水腻得缩了脖子。外婆却看得认真,末了摸了摸狗剩叔的后脑勺:“你是八月生的吧?白露前三天,金旺的时辰。”狗剩叔点头,外婆就笑了,“金旺需土养,牙多是福运压身,将来要靠这口牙嚼碎穷日子。”
当时谁都当玩笑听。狗剩叔是村里出了名的穷汉,爹娘死得早,住的土坯房漏雨,三十好几还没说上媳妇。可五年后,狗剩叔跟着跑运输的亲戚去了新疆,据说在戈壁滩上发现了野蜂巢,回来就办起了养蜂场。现在他是镇上的致富带头人,每次回村都给外婆带两罐最纯的槐花蜜,咧嘴笑时,三十四颗牙依旧白得发亮。

比狗剩叔早来半年的是西头的春桃姑。春桃姑生得俏,鬓角总别着朵野菊,就是性子柔,被她娘催着来问姻缘。外婆掰开她的嘴,数完就皱了眉:“三十颗,不多不少,可你是三月生的,清明前,木旺得能撑破地皮。”
春桃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攥着衣角小声问:“婶子,这是不好?”外婆把薄荷叶子塞进她手里,“木旺怕多金,牙多了压得性子飘。你这牙数正好,将来嫁个老实本分的,日子稳当。”后来春桃姑嫁给了邻村的小学老师,男人话不多,却把她宠成了宝。去年我回村,见她抱着孙子在椿树下择菜,笑起来时牙齿整齐地露出来,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安稳。
村里最不待见外婆相牙的是二柱爷。他是个瘸腿的老光棍,四十多岁了还靠帮人看菜园子过活。有次喝多了酒,他拄着拐杖往青石板上一坐,唾沫星子喷得老远:“老虔婆,净说些骗人的鬼话!我牙少怎么了?我这是天命!”

外婆没生气,照样掰开他的嘴看。二柱爷的牙稀稀拉拉的,门牙缺了一颗,槽牙也掉了好几颗,数来数去才二十七颗。外婆的手指在他牙床上顿了顿,没说啥,就给了他一碗薄荷水。后来我听见外婆跟娘说:“二柱是腊月生的,水旺,牙少得像被水泡烂的木柴,撑不起福运。”
这话真没说错。二柱爷后来偷偷摸进镇里的供销社,想偷几瓶酒,被人抓了现行,判了两年。出来后更消沉了,整天抱着酒瓶子蹲在墙根,牙掉得更厉害了,说话都漏风。去年冬天我回去,听娘说他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再也没起来,下葬时嘴里还含着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假牙。
外婆给人相牙有个规矩,只给村里人看,外村人给多少钱都不接。她常说:“牙是身上的根,跟土地一样,得接地气才准。”每次相完牙,她都会叮嘱一句:“牙要护好,就像护着自家的田,勤刷着点,别让虫蛀了,福运才留得住。”
我小时候总爱追着外婆问:“我的牙是福根不?”外婆就掰着我的嘴数,数完总说:“三十二颗,不多不少,正正好。你是六月生的,暑气旺,这牙数能镇住火气,将来走哪儿都稳当。”那时候我不懂,只知道每次吃糖,外婆都会敲我的手:“小心蛀了你的福根。”
更不懂的是外婆藏在箱底的那本蓝布面册子。她给人算八字时会翻,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生辰和歪扭的符号,我趁她下地就偷摸翻出来,趴在青石板上照着画,把狗剩叔的“八月金旺”、春桃姑的“三月木盛”都记在烟盒纸上。有回正对着二柱爷的生辰琢磨,外婆从背后抽走册子,粗糙的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小兔崽子,这不是耍玩意儿。”
那天晚上灶膛火光跳着,外婆给我烤了个红薯,才慢慢说:“你八字里带华盖,是有吃这碗饭的缘分。可这碗饭看着轻,压脊梁骨。”她掰着自己的手给我看,指节上的老茧比田埂还硬,“村里人敬我,也有人在背后说‘神棍’。你是男娃,要走出去,多读书,笔杆子比看相的嘴金贵,别让人戳着脊梁骂。”我嚼着红薯含糊应着,心里却记着册子上那些玄妙的字眼,总觉得外婆的手能看透的,比书本有趣多了。
后来我离开坡里庄,去城里读书、工作,把那些烟盒纸和偷学的本事都压在了箱底。外婆的话我记着,考上大学那天,她攥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哭,说“咱娃总算不用靠嘴吃饭”。可命运偏有巧处,前年公司裁员,我偶然帮邻居看牙相,说准了他孩子换牙的时辰,一来二去,找我的人竟多了起来。我租了个小门面,没挂“相馆”的牌,只在桌上摆了碗薄荷糖——像外婆当年那样。
直到这次给客户看牙相,对方张嘴露出三十二颗齐整的牙,我突然想起青石板上的阳光,想起外婆糙手捏着薄荷叶子的模样,想起狗剩叔的三十四颗牙、春桃姑的三十颗牙,还有二柱爷稀拉拉的二十七颗牙。握着测生辰的罗盘时,指腹蹭到的纹路,竟和外婆那本册子的封皮一样糙。
前几天给娘打电话,娘说外婆知道我做了这行,没骂也没说啥,就是托人给我捎来个布包,里面是那本蓝布册子,还有张字条:“护好别人的牙,也护好自己的脸面。”村西头的椿树又粗了一圈,青石板被新的小孩当成了玩具,磨得更亮了。“你狗剩叔又来送蜜了,说他儿子也长了三十四颗牙,非要让你回去瞅瞅。”娘在电话里笑,我却突然鼻子发酸。
挂了电话,我对着镜子张嘴数自己的牙。三十二颗,颗颗完好。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牙齿上,亮得像当年青石板上的光。我突然明白,外婆看的不是牙相,是日子——那些护着牙、勤勤恳恳的人,日子总不会差;那些糟践自己、浑浑噩噩的人,福运自然留不住。
现在你也不妨张嘴数数,你的牙有多少颗?不管是三十颗还是三十四颗,记住,好好护着它们,就像护着你手里的日子。毕竟,牙花子上的命数,从来都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