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备受关注的游族网络董事长林奇被投毒致死案，在案发近五年后迎来终章——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林奇下属、原三体宇宙公司CEO许垚做出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一审死刑判决，并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一般而言，高院再行改判的可能性不大。这意味着，许垚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

所以，他为什么毒杀自己的老板？

这是一个融合了商业、人性、IP和权力争夺的暗黑故事。

我们综合各方信息，拼凑出毒杀案发生之前的幕后故事，以还原林奇被许垚谋害真相。本文初次成稿于2024年4月，后几经修订。

世界的最能理解之处，就在于它是不能理解的。——《三体》

法律高材生许垚，喜欢阅读以云南贵州等地为背景的巫毒小说，那种神秘氛围，似乎让他欲罢不能。这类偏好，和他本身的气质显得格格不入。他是典型的“海归精英”作派，工作时西装笔挺，坚持健身，能看出明显的锻炼痕迹，形象上很有阳光范儿。日常里，与同事交流时，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就在这表象下，许垚有着无人知悉的阴暗。偶尔，会显现出来。有一次，在机场，处理一件忙乱的工作时，他在对接的同事面前突然破口大骂，用最脏最脏的字眼。霎那间，这个往日儒雅的“海归精英”，化身为狰狞粗俗的“恶魔”。与他远程连线的同事后来回忆：“好像这个人突然疯了。”而“恶魔”，一直潜伏在许垚体内的“黑暗森林”，从未离去。直到，做出毒杀老板的决定。许垚的老板——林奇，在世时，是游族网络创始人、CEO，还是《三体》全版权的持有者、剧集出品人。他被许垚毒杀的根源，正是因为《三体》。这位中国版“绝命毒师”，不但喜欢巫毒小说，最爱的美剧还是《绝命毒师》。很难说，不是由此获得的“灵感”。后来，这一案件传到大洋彼岸，Netflix版剧集《三体》制作人之一大卫·贝尼奥夫，把林奇被毒杀的新闻链接甩给《绝命毒师》导演兼制片人文斯·吉利根，开玩笑地问：“你做了什么？”

左为林奇，右为许垚-1-年薪曾高达2000万的许垚，Title也很响亮——游族旗下进行《三体》IP运作的公司“三体宇宙”CEO，本该是，走向巅峰迎娶白富美的成功人士。作为法律高材生，许垚自认帮助游族彻底拿到了《三体》全版权IP。尽管游族很早（可以追溯到2014年）就介入了这一IP，但影视化的过程有一个重要障碍——原版权拥有者张番番坚持自己做导演。在游族的支持下，张导演的确真刀真枪拍过一版，惨不忍睹，用事实证明这位导演没有做导演的天赋——至少没有做《三体》导演的能力。但张番番，始终没有放弃当《三体》导演的梦想，不肯彻底卖掉改编权。2017年，从复星集团跳槽到游族网络的许垚，被调到影视部门，协助把这一IP从张番番手里买断。此前缓慢的谈判，在许垚加入后，进展加速并最终搞定。因而，有专访过许垚的媒体称其是拿下《三体》全版权IP的“关键先生”。2018年12月“三体宇宙”公司成立，林奇委任这位没有影视经验却“居功至伟”的法律高材生担纲CEO。但林奇从来没想到的是，这家公司成立整整两年后，被自己提拔的CEO毒杀了。“海归精英”许垚或许也没想过会动手杀人，直到他发现自己“大权”旁落。《三体》IP在张番番夫妇出局后，彻底拿下的游族网络，就开始快马加鞭地进行版权开发。先是处理国内影视剧的相关事宜，再到与好莱坞“交易”。在这个过程里，许垚影视门外汉的缺点，暴露无遗。许垚没有影视方面的锻炼，为了恶补，曾用两个小时的时间，专门向同事请教影视拍摄相关经验。但影视领域不是临阵磨枪能学会的，没真正干过几乎等于白搭。因而，“三体宇宙”虽然开张了，却又陷入步履缓慢的情况，常处于被动局面，推进起来相当不顺。林奇不满。他将2016年即入职游族影业的赵骥龙调进“三体宇宙”，后者有好莱坞人脉，具备较多影视项目经验，以便顺利推动《三体》国际化。许垚被架空。

-2-种种迹象显示，许垚应该是从2020年9月开始失去林奇的信任。时年9月1日，游族正式宣布与Netflix达成合作，但随后官方发布的主创名单里，有林奇和赵骥龙，许垚却未列其中。与Netflix达成合作，功臣并不是许垚，而是有好莱坞经验的赵骥龙，但当时后者身份仅是副总裁兼国际事业部负责人，理论上，是向许垚汇报的下属。但实际上，在工作进程中，林奇都会直接与赵骥龙沟通进度。这种事情常见于大小公司，老板“越级”指挥，算得上家常便饭。2018年底，在Netflix获得授权前，亚马逊也洽谈过改编事宜（杰夫·贝佐斯是粉丝）。一位参与谈判的亚马逊高管后来回忆，他观察到，在谈判现场，林奇与游族高管（包括许垚）之间存在着“紧张的气氛”。两年后林奇被毒杀时，“我并不感到惊讶，”那位亚马逊高管说。

裂痕因何而成？一种说法是——对于《三体》发展模式有巨大分歧：在获得全版权后，许垚希望游族亲自投资开发IP，把“三体宇宙”真正握在自己手上。而林奇则不想再投钱，找寻外部合作伙伴，以授权形式先回笼资金——彼时，游族网络的游戏主业正面临困境，简单点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不过，这是接近许垚方的一面之词，多少美化了他的动机。在一家民营企业，如果出现路线之争，结果只有一个——听老板的。作为高级打工人，这点数应该还是有的。理念分歧或许存在，但绝非决定性因素，许垚在三体宇宙“靠边站”的理由只在林奇一念之间。很多时候，一个打工者，在老板面前“失宠”不需要原因。一个明确的信号是——许垚被减薪，年薪2000万打了个折（有人透露当年实际上只发了50万），尽管林奇顾及情面，暂时保留职位，但不准再插手《三体》事宜。起初，也有内部转岗的可能性，但随着裂痕日渐加深，许垚在游族的日子，开始倒数，需要自谋出路了。当然，这些其实都是潜藏于水面之下的暗潮，但在许垚内心，无疑早已波涛汹涌了。让他更加难以接受的，则是林奇当面的“羞辱”。有一次，游族开内部管理层会议，林奇问过去一年都有什么感受，许垚说“自己感到很委屈，很有落差感”。旁边某游戏工作室负责人附和道“深有同感”。林奇默不作声，一杯茶就泼过去，泼到游戏工作室负责人的身上。林奇如此凶悍直接的性格，事实上，和很多大老板一样——成功人士没有几个脾气不火爆的。但对于美国密西根大学法学院毕业、一向西装笔挺的许垚来说，这种羞辱是很难抹去的。类似的场景，大概率发生过不止一两次。如果是一个正常人，面对这样的老板，或者在公司失宠，解决方案无非是——换个工作。但偏偏，许垚不那么正常。他身体里的“恶魔”，蠢蠢欲动，也许在心中默默写了几个大字：给岁月以复仇。

-3-林奇和许垚同岁，都是1981年生人。但不同的是，两个人的轨迹完全相反，直到死亡那一刻。少年时，林奇调皮，不喜欢学习，经常去打街机。甚至是中考前夕，也要去游戏厅与朋友一较高下。后来成为亿万富翁的他，回忆起当年，自称梦想是“吃不尽的方便面，打不完的游戏币”。这成为他后来进入游戏行业的注脚。爱玩的林奇，最终考上了南京邮电大学，尽管学的是管理专业，却自学了编程，2004年毕业后，在浙江电信当了一阵子“码农”。第二年，不想再打工的他，随即开启了创业之旅。就在林奇折腾创业的头几年，许垚一直在读书。在林奇大学毕业的前一年，许垚已经从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毕业了，这家学校被誉为法律界的“黄埔军校”。随后，出国进修，2006年，于法国保罗塞尚大学保险法学院毕业，2008年，又从美国密西根大学（安娜堡分校）法学院拿到硕士证书。无从得知许垚的少年时光，但从其按部就班的读书轨迹来说，是那种愿意埋头读书的“三好学生”，这和林奇的草莽气息以及喜欢折腾的劲儿有着天壤之别。2005年到2008年间，林奇创立了两家公司，都没取得较大成功。直到2009年，林奇创立游族，一家以网页游戏为主业的公司，借着页游的风口，成了。就是在那一年，张番番夫妇从刘慈欣手里取得了《三体》的版权，仅仅以10万元人民币的代价。8年后，林奇买下全版权时，向张番番支付了1.2亿，溢价千倍。张番番早年是做影视美术的，却怀有一个梦想——希望像他的前美工同行冯小刚那样，成为大导演。2002年，首次执导了一部电影《天使不寂寞》（陶虹李小冉郭涛徐峥等主演），老实说，不差，还获得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提名。这部片的编剧叫宋春雨，是张番番的妻子。他们此后一直作为夫妻档共同工作，一个编，一个导，从都市爱情转向恐怖类型，拍摄了《密室之不可告人》《密室之不可靠岸》系列。2009年，宋春雨读过《三体》后，力主买下影视改编权，辗转通过《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联系上刘慈欣。当时，刘慈欣还处于不为大众所知的状态——这对夫妇算得上独具慧眼，8年内净赚过亿也不是白拿的。

张番番在拍摄现场。但在2015年刘慈欣凭借《三体》获得雨果奖之前，这部科幻巨作的影视化仍乏人问津。以至于张番番夫妇不得不在2014年召开发布会，公开求合作。但，有两个条件：必须拍一部电影，投资不能低于两个亿；必须由张番番当导演。当时，正流行“影游联动”，很多游戏大厂也盯上了这个IP，但，唯有游族网络同意了张番番夫妇的条件。后来的故事，已经被各个媒体无数次提及。以东北黑道小说起家的孔二狗（孔祥照）入局，成为游族影业初代CEO，围绕《三体》进行IP开发。然而，各种“不靠谱”的状况汇聚到一起，让《三体》影视化进展极为曲折离奇，个中荒诞层出不穷，不是本文重点，暂不着墨。但无论如何，张番番的确捣腾出了一版，由冯绍峰张静初唐嫣等主演，但成片从未露出真颜，仅有江湖流传着各种版本的佚事——核心是说它有多烂。初剪完成，林奇抱着极大希望看完，沉默良久，说了句：有点像PPT。而联合出品加发行方光线影业老板王长田则没那么客气，看了之后很生气，撂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不及格，不能上。之后，光线重起炉灶，曾经传出消息，由执导《大圣归来》《深海》的田晓鹏担纲导演。2024年6月，光线又宣布由张艺谋执导《三体》真人版，但至今没有任何进展。不过，这是后话，时间拉回到8年前——张番番的才华有限，让林奇意识到，这位导演必须出局，死结才能打开。2017年5月，许垚从复星集团法务总经理任上，跳槽到了游族网络。他受命解决《三体》版权，从张番番手里拿回控制权。版权转让价格，从数千万，到1个亿，再到1.2亿。林奇答应了。这其中，许垚究竟出力多少，游族官方从来没有披露过，但显而易见，这时候他和老板林奇处于蜜月期。2018年1月31日，张番番夫妇持股的“百星社”被游族影业全资收购，完成了全版权的持有。当年底，成立“三体宇宙公司”，由许垚出任CEO。从此，林奇和许垚的命运，捆绑到了一起。

张番番版《三体》电影海报。-4-2020年9月，在三体宇宙的地位不保后，许垚没有去职之意，反而是制定了一个周密的“暗黑”计划。这一计划有很长的准备期，至少三个月。他先在日本成立了一家贸易类公司，用这家公司的名义，通过暗网先后在海外购买了上百种有毒物质。随后，又在上海青浦区搭建了一个隐秘的制毒场所，像一位现实版“绝命毒师”那样，亲自配制，并在买来的猫狗身上进行毒性实验。上百种毒里，有汞、河豚毒素，还有一种名为“铊”——清华大学朱令案中，涉及的毒物即是这种，在那个广为人知的案件里，普及了这种毒药的危害。法律出身的许垚，为规避被抓风险，用了160个手机号作为掩护。与此同时，在自家书架上还摆放了诸多精神疾病书籍，营造自己有精神病的假象，以免被抓后获判死刑。经过反复测试，许垚完成了投毒所需的毒药。为确保达到目的，他还采用多种手段投毒。林奇喜欢喝普洱茶，现泡的那种，许垚偷偷地把毒药放在壶中，假装殷勤地倒茶递水。除此之外，他还把毒物做成类似益生菌药丸的颗粒。他将伪装的“益生菌药丸”交给林奇秘书，表面为关心老板身体状况，反复交代秘书催促林奇服用，并再三确认是否吃掉。不仅毒杀林奇，许垚还将他眼里的“篡位者”赵骥龙及时任游族高管、前心动网络总经理赵宇尧等多人设定为目标，还专程飞到北京雍和宫附近的游族影业办公室进行投毒。后来，赵骥龙逃过一劫，代价是全身换了一遍血。但林奇，没有这么好运，多种毒物剂量过大，2020年12月17日发病，换血后仍无济于事，仅仅一周，即于12月25日宣布离世。出事前3天，剧版《三体》才刚宣布杀青。

-5-

《三体》，仿佛有一种魔力。只要是喜欢原作的，没有不四处推荐的，而且“忠诚度”极高。

华语文学史上，几乎没有其他著作能够像这部小说一样。

或可说，书迷们，中了《三体》的“毒”——植根于中国文化的“科幻之毒”。

但许垚投下的“毒”，表面看，是围绕着“三体宇宙”，事实上，是他内心的欲望，和《三体》没有任何关系。

生前，林奇说，“很怕临死之前想的是：我怎么把《三体》给搞毁了？”

所以，他才要拿下许垚，换上懂行的人。

许垚不可能理解，从他过往专访言论，就可以看出来，他对《三体》这个IP没有什么独到见解，多为空洞无物的废话。而他恋栈的，只是手里的权力。有一回，在被架空后，他对属下幽怨地说，“林奇认为《三体》是属于他的。”言外之意，自己被边缘化，无法插手IP运作事宜，是林奇独断专横的体现。事实上，《三体》这颗世界科幻小说领域的瑰宝，属于全人类。林奇离世后，留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辛苦打造十余年的游族网络易主，遗孀许芬芬遭追债陷入诉讼。风云变幻，江山易碎。幸运的是，《三体》影视化已见曙光。2023年2月，腾讯版《三体》播出，大获好评。2024年3月21日，Netflix版《三体》剧集也上线，在东西方都掀起极为广泛的讨论。众声鼎沸中，林奇再也无法参与。巧合的是，播出第二天，3月22日，许垚站在庭上，听着法官宣判：死刑。

-6-三四年前，Netflix版《三体》制作人贝尼奥夫在谈到林奇被毒杀事件时，十分不理解。他说， “当你在这个行业工作时，预料到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遇见给老板下毒的人，一般不会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谁都无法理解许垚的选择。而《三体》里的一句话，或许可以阐释他难以理解的行为：“世界的最能理解之处，就在于它是不能理解的。”【参考资料】《三体》漂流记：争夺，死亡，人性残酷（每日人物）游族林奇、许垚的《三体》往事（AI蓝媒汇）游族投毒案嫌疑人许垚：为投毒在日本设立公司（无冕财经）《三体》后传:中国最伟大科幻 IP 十年的商业流浪（晚点）浙商林奇生前碎片：他是怎样的“少年”（浙江日报）《三体》还没拍，投毒悬疑片先上，林奇与许垚的版权往事（金融投资报）撰稿 | 杀手LEON策划 | 文娱春秋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