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名女子只能沉浸在无尽的等待中时，她究竟有何所思所想？其实最有发言权的不应该是假借女性口吻的男性诗人，而是女子本身。幸运的是我们可以读到一些这样的书写。到了宋朝，不少出身于高门大族或者书香门第的女子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她们会用词作来表达自己的心绪。其中我们最熟悉的女词人是李清照，还有朱淑真、魏夫人等。而书写“等待的女子”，最有代表性的还是魏夫人。

魏夫人，襄阳（今湖北襄阳）人，名玩，字玉汝，北宋政治家曾布之妻。魏夫人出身于仕宦之家，其弟弟魏泰是著名诗人。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两人为同年进士。后曾布官至宰相，魏夫人也被朝廷封为鲁国夫人，身份极为尊贵。作为一名贵族妇女，魏夫人的词作内容比较狭窄，现存的14首词作中大多是闺阁思夫之作。这些词作优雅而细腻地塑造了有鲜明个人印迹的多愁善感的思妇形象。

阮郎归

夕阳楼外落花飞，晴空碧四垂。

去帆回首已天涯，孤烟卷翠微。

楼上客，鬓成丝。归期未有期。

断魂不忍下危梯，桐阴月影移。

这是魏夫人现存词作中一首艺术水平较高又渗透女性生命体验的思妇诗。因为魏夫人的生命体验较为单调，其词作中反复出现夕阳、落花、楼台、明月等这类诗作中的常见意象。词作上阕从景色写起，这是一个夕阳低垂的傍晚，女子站在楼阁之上，看着片片落花绕着楼阁飞舞。“碧四垂”这几个字用得非常精妙，给人一种并不沉重的笼罩之感，把晴日傍晚暮色四合的时段写得十分具有体验感。纵目四望，征人早已远在天涯，只有淡淡的烟霭缭绕在青翠的山峦之中。

下阕中，词人主要塑造这名思妇的形象。或许是因为女性词人的缘故，词人对细节的描写非常细腻。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满头青丝之中已经夹杂了几根白发，而丈夫仍未有归期。如此，女子更加愁肠百结，以至于没有勇气迈下高高的楼梯。此时，词人，或者说敏感的女子又捕捉到一个幽微的时光流逝瞬间：明月辗转，桐花树下的阴影也在悄然移动。这种极为细微的光影变化，非亲身体会很难描摹出来。

王安石在诗歌《夜直》里有句，“月移花影上栏杆”，“桐阴月影移”与这一句在意境和用字上都非常相似，不过魏夫人的时代和王安石差不多，无法判断彼此有没有借鉴和影响。后来李清照的“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也能玩味出类似的妙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又似是这种艺术境界的升华。不过花、月原本就是诗词中的常见意象，诗人们非常细微的心理活动和略有差别的遣词用字，都可能带来相似中又有差异的审美体验。

系裙腰

灯花耿耿漏迟迟。

人别后，夜凉时。

西风潇洒梦初回。

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

锦屏绣幌与秋期。

肠欲断、泪偷垂。

月明还到小窗西。

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

这是魏夫人词作中令人印象比较深刻的一首词。在讨论这首词之前，应该先明确“自传体解读”——一种词作的解读方式，即将词人视为词作中的主人公。当女性词人写作闺怨词时，我们极易带入自传体解读的方式，比较典型的如对李清照词作的解读。实际上在一些情况下，这种解读并不是完全合理的。

虽然是高官夫人，魏夫人在很多年中确实是守在家中的思妇。北宋政坛上，曾布积极参与熙宁变法，受到当时政治情势的影响，二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几遭贬谪，多次外任，故而夫妻聚少离多。所以作为贵族妇女的魏夫人也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与丈夫分别的孤寂。不过，我们不能把词作中的女子视为魏夫人本人，只能说是有强烈个人体验的作品。因为词作原本就是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并不是生活原貌的反射。

这首《系裙腰》是一首中规中矩的思妇词，上阕写女子在一个凉夜思念丈夫，因为无聊而剪灯花、听更漏；下阕继续深入书写女子因过于思念而肠断，以至于催生了更加直白和大胆的表达：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这几句颇有口语和民歌风格的表达，如果视为魏夫人对曾布的抱怨，不太符合其尊贵的身份。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魏夫人确实有现实体验，但是她书写的是这类女性的普遍心境。

比较魏夫人所写的和男性诗人假托女子之口所写的思妇诗，能在情感表达和书写方式方面看出些许差异。魏夫人的作品中，等待成为女子的日常，对丈夫的想念融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情感也更细腻和内倾；而男性诗人则更加工巧，视角通常会波及更广阔的社会层面，承载着士大夫的审美和隐喻。

魏夫人在北宋时期就享有很高的文名。朱熹称，“本朝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李易安二人而已。”这是对魏夫人文学成就的肯定，不过李清照的成就和影响力更大无疑。而在那个时代，魏夫人能够比较全面地反映闺阁妇女的生活和感受，也是非常有价值的文学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