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儿子家，我从来不敢坐儿子家沙发。那沙发太白了，白得晃眼。我从工地回来，衣裳洗了三遍，指甲缝也没有可还是不敢坐。怕一坐下，就留下个印子。儿媳说爸你坐呀，站着干啥。她脸上笑着，可眼睛没笑。我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慢慢挨着边坐下，屁股也只敢沾一点点。

我在工地干了三十年。扛水泥、搬砖头、扎钢筋，啥活儿都干过。十八层楼高的架子，说上就上。饿狠了，一顿能吃一盆面条，那时候在工地宿舍睡二十个人，打呼噜、放屁、说梦话，什么味道都有，但是却不觉得有多苦。主要是那会儿心里有盼头。儿子要上学，要娶成家，要在城里买房子。我一年能不休一天，也不觉得累。儿子结婚那天，我跟孩他妈是真开心，穿了这辈子最贵的衣裳，坐在主桌，手不知道往哪放。亲家公是城里人，也非常体面。现在儿子有出息了，在市区安了家。房子真大，厕所比咱老家的厨房都干净。可我来了，连拖鞋都不确定要不要换，没法下脚，儿媳现从柜子里找出一双，新的。我说不用换，她硬塞给我。

吃饭的时候，他们说话我都插不上嘴。说什么学区房，投资。我埋头吃饭，肉掉桌上，我赶紧夹起来吃掉，悄悄看见儿媳瞥了我一眼。最难受的是晚上。儿媳说爸，不是不留您，家里实在睡不下。我知道她撒谎，书房明明有张床。儿子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小孙子7岁，抱着我的腿不让走。爷爷别走，爷爷陪我睡。我鼻子一酸。儿子却把他拉开，说：“小孩别闹。”小孙子偷偷给我打视频，说：“妈妈做的饭你不爱吃。他有零花钱带我吃肯德基。”我给他讲工地上的事，讲怎么盖大楼。他说爷爷真厉害，我爸爸都不会盖楼，听得我心里一点委屈都没了。

第二天我又去儿子家，带小孙子去楼下玩，玩了一身汗，我拿袖子给他擦脸。回家儿媳看见，赶紧拿湿纸巾重新擦。小孙子趴我耳边说，爷爷，我想你下周还来。我愣了愣，想了想儿子的沉默，不知道怎么回答。临走时，小孙子又哭了。抱着我的包不撒手。儿子站在旁边，还是那句话，爸，路上小心。我点点头。下楼的时候，听见小孙子在喊，爷爷下周末还要来。回老家的车上，我打开包。发现里面塞了张画，小孙子画的。一个小人站在大楼顶上，旁边写着爷爷盖的房子。

我把画贴在老家墙上。三十年了，我盖了多少楼，自己都数不清。可没有一间房属于我。但没关系，至少在小孙子心里，他爷爷是个盖大楼的人。这房子空荡荡的，就我和那张画。等下次去，我再多陪小孙子玩玩。他长大了，也许就忘了。可我不会忘。太阳明天还会升起，我还会继续等。等小孙子那句话，爷爷下周末还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