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8月16日清晨,香港跑马地坟场里一场不到二十人的葬礼悄悄结束,棺木上连挽联都十分简单。抬棺的伙计互相低声嘀咕:“这就是昔日叱咤上海滩的杜先生?”一句感慨,道尽世事翻覆。
杜月笙去世后,最先面对现实的不是香江的风雨,而是支离破碎的大家庭。1949年4月,渡江战役炮声逼近时,他租下一艘荷兰客轮,带着三房妻室、十一个子女和几十箱杂物匆匆离沪。那年他六十四岁,背痛已重,仍强撑在甲板上看着远去的外滩——那是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影子。

船到香港,杜家暂住坚尼地台18号。三层小楼,楼里楼外人心惶惶。盘点家当,金条加珠宝只剩下抗战前的三成。原因很简单,1937年淞沪会战打响,他携家眷飞赴重庆支持国民政府,全部产业被日军与汪伪政权吞噬,损失无可计数。
抗战胜利后,他打算举家移民法国。法领事馆的手续已快办妥,偏偏南京方面来了一纸“护照费”——十五万美元。对比他当年在上海银行金库里的日进斗金,这笔钱并不巨大,可国民政府开口要这笔“买路钱”时,他已经无力再掏。移民计划被迫搁浅,这也埋下后来分崩离析的伏笔。
1948年底,蒋介石亲笔电邀他同赴台北。杜月笙婉拒:“到台湾是死路,留上海更是死路,去香港还能喘口气。”这句话随后成了子女们各自漂泊的注脚。1951年病逝后,留给后辈的不是想象中的巨额遗产,而是一张已被过度抵押的存折。
长子杜维屏原在沪江大学读书,见父亲身故,转身回美国匹兹堡当助教;次子杜维陵同样留在美东,在纽约唐人街替华人商会跑腿;三子杜维嵩未及展开新生活,1956年便因急性肝炎辞世,年仅三十四岁。消息传到巴西圣保罗,远在那里的四、五、六子苦笑一声:“兄弟走好,我们自求多福。”他们三人原本留在上海经商,1949年秋蒋经国的“打老虎”运动追查旧账,三兄弟深知在沪待不下去,辗转巴西,靠贩卖咖啡豆糊口,日常用的货车还是二手福特。

有意思的是,1960年代台北出于“争夺国际友人”的需要,频频召回旧部及其家属。利用这股风向,杜家两位女儿选择了台湾。七女杜美谕进入“行政院新闻局”,八女杜美怡从事档案整理,工薪并不高,但至少衣食无虞。
真正在人群里闯出名堂的,是长女杜美如。早年在上海中西女中念书,二十岁便能以英语与外籍牧师辩论《圣经》。1968年,她借调到“外交部门”,被派驻约旦大使馆商务处。侯赛因国王好奇这位中文英文都流利的东方女士,偶尔亲自招待。杜美如退休后索性落户安曼,于闹市租下一间两层楼,将底层改成餐馆。国王送来开张花篮时,笑说:“你给我们带来了整条南京路的味道。”
餐馆门口,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有人疑惑,她淡淡解释:“中国还是那个中国。”这句略显含蓄的话里,却包含了对家国的复杂情感。没多久,中约文化交流协会要筹办京剧演出,她二话不说提供场地。有人提醒她,这旗子可能惹麻烦,她挥手:“爱祖国不犯法。”

改革开放初期,《人民日报》驻中东记者前去采访,提到了她父亲昔日名声。杜美如放下茶杯,只说:“父亲教我们别给国家丢脸,钱够吃饭就好。”一句并不华丽的回答,倒显得质朴。
再看散布全球的其余子嗣,多半过得平凡。一位在圣保罗做会计的孙辈常感慨:“爷爷在上海的牌号再响,现在也是过去式。”美国旧金山的杜家后人偶尔会在华埠春节大游行露面,手执小旗,衣着普通,与其他移民并无二致。
不得不说,外人想象中的“豪门余韵”其实已经稀薄。杜月笙去世前还喘着气嘱托“要争气,要读书”,可当时代车轮推进时,后人能够握住的往往只是求生本能。财富散尽,关系网断裂,昔日三教九流齐捧场的光环,到子女辈只剩下一段带着传奇味的旧上海故事。

试想一下,如果1949年他选择去台湾,结局是否不同?答案未必。没有了公共租界的灰色地带,没有了青帮的人脉,他在任何地方都只能是时代洪流里的老兵。对他的后代而言,也不必背负遥远的恩怨,只能凭本事在各自社会谋生。
现今核对清单:三个儿子居美,两子女在台,三子巴西,余者散居加拿大与新加坡。大家族微信群里偶尔会分享旧照片:外白渡桥、南京路、霞飞路。照片下方,有人留言:“外公当年若看见今天的黄浦江,一定认不出来。”短短一句,再无感慨。
杜月笙昔日上海滩呼风唤雨,临终时不过意味着一段旧秩序的落幕;而后代们则用半个多世纪的漂泊说明:时代改变很快,家族命运更快。长女杜美如面对挂在门口的五星红旗,每天抬头看一眼,然后转身去厨房翻炒宫保鸡丁,客人照旧,人情冷暖照旧。杜家的故事,就这样沉进了人海声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