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有时候旅行是对陌生的向往使然，有时候则是对无聊的解脱与安慰。 世界在我们面前展现它无聊而枯燥的一面的时候，其对我们折磨的结束，往往并不是给你展现更好的东西以让你获得缓解甚或喜悦，而多是给你一个更坏的境遇，使你醒悟，醒悟到原来你自己的处境还不是最糟的，还有诸多优点，那些优点放到你的整个生命过程中去看，对比着周围去看，实际上已经是不错的了。由是将你从无聊与枯燥的自我判断与自我感觉里拯救了出来。什么都没有变，变了的只是我们对待周围、对待自身的看法而已。 由是观之，人在无聊之中，果断地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状态，到新鲜的环境里体验一下对自己来说不一样的生存状态，或者是一剂主动性的方药。 如果那改变能恰好到了一个比原来好的地方，效果自不必说；即使到了一个比原来还坏的地方，也可使我们获得一种醒悟以后的珍惜。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个行万里路固然是指实践意义上的人生阅历和人生经验，但其字面的本意，也即是人在天地之间的多次长距离“位移”，对于完善一人的生命质地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指标。且不说审美与情感体验，只这地理意味的经过，山形地势、江河湖泊，阴晴雨雪之类自然现象的最直观的感受，对于一个人，一个作为自然的子孙的人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是不愿意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地做学问，而永远对直接与天地自然有联系的审美与学识感兴趣。 尽管才刚刚下了第一场雪，但是立春已过，冬天正在离开，温暖和繁茂将重新到来，躁动的四季正要重新开始一番新的轮回，去自然里感受的魅力也逐渐把自己从冬天里安心的桌边拉走，隐隐约约地体会到了很长时间没有了的坐不住的浮躁。缺少了叙述的兴趣，缺少了在有长度的叙述里获得心身安定的乐趣。 写到中午，骑车出来走路，身体对运动已经有了满满的饥饿感。 一直在写文章的后遗症之一是，绝对不能停下来，一旦文章写完了，人立刻就会空虚起来，不知道要干点什么，能干点什么。 这当然是一时的，与写作的长久性比起来，春天的躁动和其他季节里的风霜雨雪一样，都是一时的。对于长久的生活来说，写作才是拯救，不仅是击碎孤独寂寞之类的无聊时刻的利器，更是拯救自我于枯寂无趣的法宝。 写作是真正的写作者在生活中可以牢牢抓住的一根救命绳，不使悬崖完全凭空、彻底无依无靠。在写作的虚拟里实现的是现实人生的实实在在，在情绪情感乃至价值感上全面给予人不再无着无落的坚实感。 在现实里感觉难熬，感觉不好受，感觉很腻歪的时候，如果不能出门，你就一定开始写作。写作一定是脱离开那一切不良状态的不二法宝。 写作给人的最大报答是几乎没有了无所事事的无聊时间，任何场景都可以成为可供观察的有趣人生阶段，丰富和丰盈常相伴随。 有时候，写什么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什么能引起叙述的兴致，只要由此展开了叙述的兴致，也就进入了写作状态。进入了话语之乡，既真实也虚幻的思想之境。说话语之乡只是形式上的，话语背后是话语其实不能完全表述的情绪，是不肯承认只是用语言进行的思维，是远大于语言的复杂世界。 总觉着思维大于语言，在婴儿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你能说她没有思维吗？甚至不会说话的婴儿也是能表达自己的思维的，用喜怒哀乐的表情、用手脚身体做出的动作。正如画笔有限一样，语言一样有限，可是在纸页上，在屏幕上，写作者凭借的却只能是语言。 在语言表达的有限性里实现表达的丰富，很难，却也可以很接近。 别人感觉我每天都在行走，走过很多地方，其实只是因为经常把走过的地方用文字表达了一下而已。一般人去十个地方也未必写一个，而写作者则有可能去一个地方就写好几篇文章，写作让人生丰富。 自己的写作语言，有欧化长句子的问题。这是基于自己大量的外国文学阅读，和对于逻辑性与韵律性的追求逐渐形成的。这样的语言，经常有理论性，有学术腔，有过分的张力，往往对更广泛读者会形成一点阅读障碍，不是大白话，不是短句，确实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做些改变。但是要想彻底改变语言，那是很难的。只能是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别过分。 我理想中的好作品，还是黑塞《在轮下》与契诃夫的《草原》那样散文性质的东西，尽管他们都号称自己是小说，但在我看来一定是散文，甚至是诗。 最好的东西不是理论也不是故事，一定是朴实且浪漫、理想而脚踏实地的诗，是未必有诗的形式但肯定有诗的精神的散文。其间的一笔一画都源自脚下的具体感受，又一定还有高远的心。 这个度的把握分寸很多时候是天性，但必定还有后天的锤炼。没有一系列分寸把握不那么好的众多作品垫底，就不会有这样把握得特别好的作品出现。很多写作者终其全部写作生涯，也未必能有一篇这样的作品；即便是最好的作家，他们手里这种炉火纯青的顶级作品，往往也都屈指可数。那是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开在最高处的花。这朵凌霄而放、永不凋谢的花，就是对这个写作者来说最终的写作意义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