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妖猫传》黄轩饰白乐天
秋天是属于诗的季节。
哪个诗人在秋天可以不写诗呢?
王维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王建有“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李白有“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刘禹锡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李商隐有“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我敬爱的杜甫更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就是生为一个中国人的幸运,这个国度盛产诗歌,优美,慷慨,无偿。
如果为秋天选择一位诗人,我的首选,是白居易。并非白居易写其他季节的诗不好——春天他有“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冬天他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都是千古佳句;而是因为,对于他在秋天写下的两首诗我有更深切的感触,一首是《夜雨》,另一首是《琵琶行》。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夜雨》)
白居易所念的人,是湘灵。白居易少年时在徐州符离避祸,认识了邻家女孩湘灵:“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邻女》)恋情遭到了白母的强烈反对。白居易27岁时离开符离去了江南。“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寄湘灵》)
29岁,他考中进士,回到符离,白母仍然反对这份恋情。4年后他再提婚事,母亲还是反对。“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感秋寄远》)37岁时,他娶了同僚的妹妹杨氏。44岁时,他被贬江州,途中遇到了漂泊的湘灵父女。“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逢旧》)此后,两人再未相见。
在离别的岁月里,白居易写下了《夜雨》。这首诗明白如话,脱口而出,至情至性,动人心魄。“诗到真切动人处,一字不可移易也。”“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谁的生命里没有所念人?也许近在咫尺,却横着命运的千山万水,只能隔在远远乡,脉脉不得语。谁的生命里没有所感事?人生不如意事,可对人言无二三,只能结在深深肠,夜夜费思量。
白居易写这首诗时,知道自己写出的是天下伤心人的痛处吗?读到这样诚恳直白的诗句,明白自己的伤心和痛楚被书写,被懂得,被抚慰,会对写诗的人生出深深的知己之情。泰戈尔说:“你是谁啊,在这百年之后阅读我的诗篇?”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纵使永生不得相见,在灵魂上却是相契相惜的知己。
每一个有秋意的日子,每一次感受到生命中那些深深的牵念,每一次面对人生的不圆满,我都会不由自主想起这首诗。而当我在纸上一字一句地抄写《夜雨》,我感觉自己得到了温柔的抚慰。这就是诗句最神奇的力量。那美丽的诗句一旦被写出来就不单为诗人独自拥有,而是被每一个它所遇到的人所共有,即使这个人在千里之外,在千年之后。它带着诗人听到过的声音,看到过的色彩,想到过的心事,带着诗人的感悟和体验,穿越时空,与有缘人相逢。诗人死去了,诗还活着,还温热着,还默默慰藉着与它相逢的人。
《夜雨》是写给天下伤心人的诗,《琵琶行》则是写给天下失意人的诗。《琵琶行》在文学艺术上可谓卓绝超群。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第一句就令人觉得自己也置身于那秋风萧瑟的江边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一段尤其精彩。“如急雨”喻大弦粗重急骤的声势,“如私语”喻小弦轻细婉转的声韵,“珠落玉盘”喻清脆圆润,表现两弦齐奏的和谐;“莺语花底滑”喻婉转流畅,表现音乐的明快,“泉流冰下”喻滞寒不畅,表现音乐的冷涩。读来如闻其声,如临其境,那种语言之美、音律之美,令人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琵琶行》被誉为千古第一首音乐诗,实至名归。“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足见《琵琶行》的艺术魅力。
《琵琶行》不只是一首优美的诗,更是一首高贵的诗。
诗人们笔下有无数色艺双绝的歌伎、舞伎,不是被赏玩的对象,就是韵事情事里的女主角。而这位底层的琵琶女,在白居易眼里,是惊才绝艳的艺术家,是和自己一样的天涯沦落人,是一个与他平等相待的人。
在琵琶女面前,白居易的身份,不是一个听曲的客人,不是一个多情的才子,不是江州司马,而是一个温暖真诚的朋友,一个满怀激赏的知音,一个被音乐之美打动和折服的人,一个胸襟坦荡惺惺相惜的人。白居易给她的,是尊重,理解,同情,怜恤,敬惜。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人类文学史上最不朽的诗句,因为这句诗饱含着人类最本真的情谊: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与这一句相似的,是纳兰性德的“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但仍不如这一句好。好的诗歌能温柔地唤起人们对一切有生之物的悲悯之心。这份对弱者、对失意者的温柔厚道、尊重体恤,就是《琵琶行》最高贵之处。
白居易是一个丰产的诗人,关于秋天,他还有很多好诗。有缠绵悱恻如“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南浦别》);有明丽绚烂如“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暮江吟》);有悲戚惨痛如“去年八月哭微之,今年八月哭敦诗。何堪老泪交流日,多是秋风摇落时”(《寄刘苏州》)——微之即元稹,刘苏州即刘禹锡,两位都是白居易的好友,他是一个拥有深挚友情的人;也有欢欣喜悦如“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惆怅旧游无复到,菊花时节羡君回”《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燃烧红叶以暖酒,扫去青苔以题诗,白居易确是一个有情趣的生活家。我尤喜欢《晚秋夜》:“碧空溶溶月华静,月里愁人吊孤影。花开残菊傍疏篱,叶下衰桐落寒井。塞鸿飞急觉秋尽,邻鸡鸣迟知夜永。凝情不语空所思,风吹白露衣裳冷。”谁能不爱上这清愁迷离的静夜,这诗意氤氲的孤独?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顾随说,世上都是灭,而诗是不灭,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感谢白居易,为这人间留下千年不灭不坏的好诗。
原文首发于《时代邮刊》第495期
2025年11月· 新中年
编 辑 | 胡晨曦
审 核 | 李 玲
终 审 | 黄 菲